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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姑苏。钟楼声响的夜。
远行的渡船途径此地,船夫夜行难以维持整晚的清醒,常在路过的津口停歇一宿,在天色亮出鱼肚白前摸着黑又开始行舵。
有时来得晚,就趟着隔船停摆的渔人一碗新鲜热乎的杂鱼粥,偶尔伴点虾米进去,甜香可口得很。
这时的姑苏城灯是暗的,都低低地压着头,羞涩地望着水里的月。而姑苏的月是软的,带了凉风轻轻捎来,就着柳枝摇摆的时候皎洁身姿一下子就出来了,像个柔韧性极高,时常习舞的女子。
端棣巷里铺的青石板永远凉不透,因为经过的人总是很多,虽然稀稀疏疏,也没断过。它的清闲日子自然不多,纳凉嘛,渐少了。
说到渐少,以前也是有过人走茶凉一整巷的时候的。倒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会儿姑苏里还没有被贬的王,也没有“北俞南冯”的歌谣:“北俞宋,南冯唐。俞门高,冯雅堂。俞冯聚,天下掌。”
冯唐是万庆十三年被贬来的姑苏。
说是贬,实际的待遇却是尊他一如在京师时的模样。身旁礼数半分不失,四季冷暖出入长安,这哪是谪人可以享受的?
唐王性温和,才重于世,誉望逾今帝甚。献帝为唐王皇侄,其曾获先帝一锦囊,内曰削藩,不果,则杀冯唐。献帝心善,念及叔侄情,惜才,故假贬王名义,远唐王至姑苏。
后世史官载此话于《西史》。
冯唐是性情极平和之人,他的身旁人都这样说,“我们爷是会疼人的主。”
沿途的乞丐大多是外地逃荒的难民,没有户籍,官府有心也无力救助。而唐王府把他们全部聚集在一起,掏钱给他们开了家酒馆自己经营,生意做得不错。
老头子是姑苏的小县令,一听到唐王这个大宝贝从朝都一路咕噜咕噜跟着车轴马蹄、船帆桨摆落到这儿了,第二天就带着自家的女儿到了冯唐府上拜见。
姑苏的百姓都是知道的,他们的官府呀,清水衙门一个,当差的上街巡视时,一阵风刮过,两袖衣襟都是猎猎作响,哐当哐当的铜板声是从来没有的。他们的县令呀,什么都不爱,得空喝点家酿小酒,给自家掏心窝子的小棉袄相个东床快婿就是人生两大乐事了。但是县令挑女婿有个毛病,女婿的酒得酿得比他好。
怪县令一个。傻县令一个。好县令一个。姑苏百姓都这么说。
这天带着闺女出门的老头子,随身携了一壶绿酒,是前些日子新醅好的醽醁。晋代道学家葛洪《抱扑子.嘉遁》里有言:"藜藿嘉于八珍,寒泉旨于醽醁",酒是好酒,就是看对方是否懂酒,别糟蹋了才是。
巷深不碍酒香,说的是乔县令的酒,也是唐王的居处。清晨的端棣巷,还没醒,却知道有客来临,把初秋的雾都渐渐敛了,留下一条明道清阶。乔家姑娘名天命,待字闺中,跟着县太爷后面就是一口一个“老乔头别把我卖了”,在外面颇少了些小家碧玉、大家闺秀样,一点不羞羞答答。天命爹也是心宽,平常丝毫不理会这些,反倒是让自家闺女想做什么就去做,恣意洒脱,不失礼数即可,但求一句魏晋风骨。打小就告知女儿琴棋书画随性随心,顺其自然,也就养成了今日的性子。即便在外,若无十分不逊的言语,乔天命也是率性出口的。
到了唐王府门前,轻叩仰月千年环,铺首的声音清脆至几里可闻。府内的家侍将两人让进客厅稍等,他家主人片刻出来。天命偏过头,俯下脖颈对她爹轻声说:“老乔头你来错地方了。”
乔县令也有模有样地低头,用手护住嘴巴回她:“怎么说?”
“一进来这里,感觉就不像以后你能时常来醅酒的地方。这下你的如意算盘,可打不响了!”天命语气雀跃,欢喜得即使手部遮住了面容下半部分,旁人仍然能从扬起的眉梢和闪着灵澈目光的眸子中看出她的小小得意。
冯唐出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鬓发覆广额的韶光少女捂嘴偷笑,滴溜溜的眼珠子转呀转的,似乎搅乱了夜辰星河,灵气十足。
咧着嘴的天命认得冯唐,做了礼数后不再说话,活像个小哑巴,似乎前面身姿活泼的那少女并不是自己。自家老头乔蕴铮见到面前的男子,微微捋须,眉开眼笑地说了句:“唐王好久不见。”
“确是许久未见了,乔太傅一切可好?”
“一切都好,劳唐王殿下挂念。”这句话透着长者慈爱的语气,乔天命从来没听见过老头这样说话。娘亲去世前,要照顾他和自己两个大小孩,在她故后,父女两人相依为命,更像是两位无话不谈的旧友。何时见乔蕴铮这样?
天命看不得老乔头文绉绉地作揖拱手,一时习惯不来,也没意识到在别人府上,就开始埋汰自己老爹:“行了行了老乔头,别唧唧歪歪的,有屁就放。”言辞间透出说话的人的一脸嫌弃。
乔蕴铮扶额,哭笑不得,心下感叹刚想给唐王和丫头牵牵线,到头来这姻缘还没开始就被那四个字结束了。
冯唐看着这对活宝父女,想起旧时两人还在宫中的光景。那时乔太傅是他的师傅,一年四时常伴于侧,彼此熟知各自的脾性。唐王温和稳重,从不斥骂和为难宫人,但是小小年纪肚子里攒着同龄孩童有的小坏水,专门为先生准备。每每乔蕴铮入廷授业,总能逢上那些小伎俩,因而时常带着把戏的成果展示回家。但是太傅从不恼,平日朝中见到的都是眉目威严,礼数周至的他,然而其他时候给他传道,神色素来慈祥,举止间是顽童一个,天命也教了他不少小孩子的损招还给冯唐。
礼尚往来,唐王在乔蕴铮那里讨到的便宜都是要还的。时光就这样穿梭来去,仿佛一树的枝丫,岁月延展过后,各自分道,渐少交集。
“有屁就放!”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出宫踏青,见到太傅的掌上明珠,突然说不出话的样子。嘴里嘟嘟囔囔,心中左想右想,就是说不出半句言语,他自己都快急哭了,却只听见小丫头脆生生的一句:“有屁就放!”
他扯住乔家姑娘的衣襟了,对方正想去抓弹跳的蛐蛐,不想被眼前的人阻了去路,眉毛都要皱了起来。后面还是乔太傅拿了一罐装了蛐蛐的小坛子来才了事。
如今也还是这样张牙舞爪啊。小了他十岁的乔家丫头。
“怎么肯退到这地步?”乔蕴铮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是来当媒人的事,把带来的醽醁缓缓倒出。冯唐早已唤人把热酒的器皿备齐,此时四下里唯听见水轻浅冒泡的声音。老乔头一点不怕死,一张口就戳人痛处。
“给您当女婿来了。”冯唐仰首微哂,天命这才看清他的模样。浅淡的眉眼,不甚有烟火气,但是唇角扬起时,本来水波不兴的目色会霎时涌起波澜万丈,既而又随着下行的弧度偃旗息鼓。
他的目光,是向着她的。灼灼不可移。
最上心这个的老乔头此时反倒没有说话,一个人就着花生米一口又一口地酌着绿酒,任凭那醇香绵柔的香气入喉,再搁世事放上心头。
“我何时说过要嫁你?”天命也是会羞恼的,火了起来对着冯唐就是一脚。冯唐强忍痛处逗她:“不是嫁我那你嫁谁,来此处做什么?”乔丫头踩完后赶紧撒丫子跑走了,也不管自家老爹死活,走的时候远远听见一句“干卿何事~”
这丫头,临走也不忘回一句“关你屁事!”
酒喝得慢,乔蕴铮和冯唐座谈后已是天亮,两人那晚说过什么不曾有旁人知道。只晓得随后一年里唐王府都在备彩礼,准备迎娶县令的掌上明珠。
万庆年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被贬的王孙凡与当地低品级的官员家眷通婚后,永世不得再回朝,亦不得为帝。
王孙们以此为代价,再不用担心生死不由己,可择一城共子白首终老。
乔天命是知道这些的,从老头子回到家中对她提起女婿已找到,便是冯唐时,恼羞成怒,把乔蕴铮的不是从头到尾数落了一个多时辰。口干舌燥时,呡了口杭白,坐下细想,发觉自己并不讨厌冯唐,反而有些好感,只是不喜欢父亲的先斩后奏。
乔蕴铮在一旁低眉顺目地察言观色,建议女儿和唐王两人先相处一段时间。老头果然是看着她长大的,知道见了冯唐的好,她再没有拒绝的理由。
唐王良善,放仓济米、熬粥发放,府满门客、恩施家眷的事是常有,乔天命骨子里有游侠之风,颇好此道。一来二往间,全然不记得自己当初想过悔婚,终日跟冯唐拌嘴,乐在其中。
婚礼那日,姑苏长街十里炮竹不断,盛景空前。最令人惊奇的是,自县令府到唐王府途中的五十坛绿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浮动着剔透的色泽。酒香十里,大抵不过如此。老乔头嫁女的苦心和护生的温情,用姑苏的绿酒醅了十八年。绿酒一杯歌一遍,天命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父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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