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汉子与农民工

　　狗蛋看了看张伟，又看了看吕子涵，红着脸低下头。
　　“总经理，我叫张鑫，这是我幺爸，我们是隔房叔侄。”
　　随后几个小时的回程路上，可热闹了，张鑫就开始叭啦叭啦嘴没停过。
　　张伟这是他乡遇故知，自然也挺高兴的。
　　吕子涵全程基本不插话，因为她根本插不进去话，就负责听，偶尔她听不明白的，张伟就给她解释。
　　幺爸这个称呼是张伟他们那边的方言，是对小叔的称呼，即父亲最小的那个弟弟。“幺”在某些方言中。尤其是西南官话中，指的是“最小一个”、“最后一个”的意思。比如说“幺指姆”就是“小拇指”的意思，又如在麻将中说的“幺鸡”就指的是一条。
　　幺儿或幺女就是最小的儿子或女儿，类推还有幺妈、幺爷、幺婆等等。
　　其实要往上翻三个辈份，张解放和张鑫的父亲已经隔了两房人，俩位父亲级的亲戚关系还没出五服。算到张伟和张鑫的关系，已经出五服了。
　　因为农村地区很看重五服之亲和九族关系，所以吕子涵并不奇怪俩人隔了这么远的叔侄能这么亲切。
　　张鑫听说幺爸带着幺爷爷来四九城瞧病的，就惊呼一定要先去医院看看幺爷爷再走。他还一路给张伟讲些他们家的近况，这些话吕子涵基本当过了耳朵一遍，完全不走心，因为这些关系离她太远了。
　　张鑫的母亲在天津帮大女儿带孩子，张鑫的父亲因为这几年身体不好，也没回黑磨镇，也在天津跟着大女儿住。他的二姐过得不太好，夫妻分居了，丈夫不拿家用回来，张鑫的二姐一个人带着不满两岁的女儿，生活过得很坚难。
　　这些家长里短的话题一说就没个停，张伟坐在副驾驶跟张鑫聊着，吕子涵坐在后排，一直闭眼休息。
　　到出租屋时，已经下午三点了。
　　张伟回家拿了一个大背包出来，里面装的是张伟所有的家当，一背包的人民币。
　　在这点上，吕子涵特别看不惯，说过张伟几次了，张伟这习惯还是改不了。只要发了工资，工地结算工资都是以现金结算的，不会走银行卡。张伟就把领到手所有的钱全部放进这个背包里，买菜啥的，也从背包里拿，找补回来的零钱，也放背包里。所以这只背包，是张伟全部身家。
　　整个背包一打开，哗啦，全是花花绿绿的人民币。
　　张伟听小涵的话，把钱整理一下，红色毛爷爷就放夹层里，其余的零钱全部散开堆在包里。他一点也不习惯去银行存钱，家里所有钱都放一包里挂在墙上的。几十年的习惯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前在家时就这么样儿，钱全部装袋子里挂在勾上，要用钱再往里拿。
　　所以这个包里有多少钱，张伟并不知道，他完全没什么概念，只知道不够就往包里拿，包里没了，就等着发工资往包里装。
　　后来吕子涵懒得再管张伟这个习惯。
　　张伟把背包夹层打开，掏出一把红色毛爷爷递给张鑫，说这个是给张鑫二姐的。因为之前张鑫说他二姐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过，日子过得很坚难，张伟就记着要给点钱。
　　张鑫一下眼晴就红了，他抱着张伟哇啦哇啦的哭。
　　“幺爸，你对我还是那么好啊……”
　　张伟拍了拍他：“你不是小孩子了，干嘛还哭得跟没断奶似的？”
　　张鑫推三阻四的不想接这钱，张伟不容他分说硬把钱放张鑫手里，说这钱你也可以拿给你妈，由你妈安排这钱给谁也行。
　　然后张鑫又说要去看幺爷爷，吕子涵就说咱们一起去吧，待会从医院出来，咱们去好好吃一顿饭。
　　在医院里，张鑫看到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的张解放，眼睛一红，双膝“叭”的一声，脆脆生生一响，就跪在张解放病床前面。
　　张鑫抱着张解放就开始嚎。
　　“幺爷爷，我是狗蛋……”
　　吕子涵：“……”
　　张解放看到多年不见的孩子，当年光屁股蛋儿满山跑的毛孩子，现在长成男子汉了，也激动得哭了起来。
　　吕子涵身在大城市，家里亲戚关系很亲近，但这基本是建议在互惠互利的基础上。她第一次亲眼看到农村来的孩子这么重亲情，张解放家穷得叮当响，张鑫还把这个隔房幺爷爷当亲爷爷似的关爱，实得很难得。就这样，吕子涵对张鑫这孩子也建立了好感，觉得这小伙子人挺不错的。
　　吃饭的时候吕子涵就问了张鑫有没有想调到四九城来工作的想法。
　　张鑫东北大学毕业以后因为就业形势不好，一直找不到对口的工作。小伙子吃苦耐劳，就做了出租车司机，现在三姨父的出租车公司做两班倒的出租车驾驶员。
　　张鑫一直不敢问张伟和总经理是什么关系，他的人生经历有限。他只问了幺爸在哪儿工作，张伟就说在建筑公司工作，张鑫就理解为幺爸是总经理一个普通下属。
　　听到吕子涵这么说，张鑫又激动了，今天遇到太多事情了。
　　其实吕子涵没别的意思，就觉得能帮一下的可以帮忙嘛，这就是举手之劳的事，当出租车驾驶员没什么前途。张鑫可是有文凭的，吕氏集团下属这么多分公司，随便往那里一调，更能发挥其特长。
　　然后吕子涵就说可以安排张鑫去4s店，从头学起，做销售也行，做维修也行，张鑫是机械系毕业，这样的安排也很不错。
　　吕氏集团下属汽车销售分公司有两家4s店，分别由吕子涵的小姨和小姨父任店长。吕氏集团是个地道的家族企业，下属分公司中高层领导都是亲戚。
　　吕子涵没费什么劲，一个电话打给小姨，就敲定了张鑫调过去的事宜。至于去做什么工种，现在还不知道，现在哪儿缺人就去哪，看小伙子适合干什么再打算。
　　然后吕子涵又给三姨父打了电话，说要把张鑫调到小姨的店里帮忙。三姨父一点异议也没有，出租车驾驶员工资不高，就算有人离职，也非常容易招新人上岗。
　　张鑫的行李很简单，为调动工作的事儿前后跑了一周左右，因为吕子涵之前打过电话，各级层领导签字盖章什么的也都比较顺利。
　　因为店长“关心”过新人张鑫的调动情况，经理特意给张鑫分配了一个条件比较好的宿舍。
　　张鑫前后忙完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就想请张伟吃饭表示一下感激之情。其实他很想请总经理来，不过他没总经理的电话，在他眼里，吕子涵这么忙的大人物，怎么可能让他这个打工仔请客？他就把这想法给张伟说了。谁知道当晚张伟来了，还把吕子涵也带来了。
　　张鑫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早知道总经理要来，他得找家更上档次一点的饭店。
　　其实吕子涵一点也不介意来大排档，她跟张伟吃过几家大排档，味道还不错，就是卫生条件不太好，张伟吃了偶尔会拉肚子。
　　这次吃饭张鑫带女朋友来了，张鑫的女朋友是京城本地女孩，她跟张鑫是大学同学，同年毕业于东北大学。只不过女孩毕业回京工作，俩人一直两地分居守望。女孩是普通工人家庭出生，也难得女孩这么坚持，现在盼到男友调回京一起打拼，俩人都挺高兴的。
　　席间张鑫不停的向张伟敬酒，他也向总经理敬酒。张鑫看到吕子涵把那半杯啤酒喝掉的时候，心里飘飘然的，他一个小职员向总经理敬酒，居然总经理全部干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张鑫多喝了两杯舌头就不灵光了。
　　“幺爸，我今天去看幺爷爷了……您放心……我跟幺爷爷承诺了……我混出个人样来一定好好孝顺您……来……幺爸……我再敬您一杯……”
　　吕子涵的酒量是女中豪杰，哪是几杯啤酒会醉的。不过她总觉得张鑫酒后吐真言对吧，你小子要孝顺幺爸？哦，你小子是机械系的理工男，你小子汉语言文学没考级格？孝顺俩字儿是侄儿该对小叔叔说的话！？
　　晚上回到家，吕子涵就把这个疑问说了。
　　“这个张鑫到底什么人？他还说将来要孝顺你？他又不你儿子，干嘛要孝顺你？”吕子涵是个直肠子，这个疑问也就这么随口一说。
　　张伟也怔了一下，他根本就没注意张鑫说过这句话。
　　“孝顺这个词是儿子才能说的吗？”
　　吕子涵狐疑的看了张伟一眼：“废话，这是儿子对父母才这么说。”
　　张伟抓了抓脑袋，傻笑了一下，然后一个猛扑，将他的小涵带到浴室去了。
　　吕子涵是真忙，第二天开始又出一个差，飞到深圳去谈一笔合同。第四天吕子涵回来后才想起之前那个没解开的疑问，然后她下飞机直接去了小姨那边。
　　小姨对她很热情，吕子涵说也没什么事，就过来看看。不过她提出了一点，想看看张鑫这个小伙子的档案。
　　因为张鑫的调动手续刚下来一个多月，还没归档到集团总部来，这些手续暂时都放在分公司里的。
　　小姨以为吕子涵是想提拔一下张鑫，她也不便于询问张鑫和吕子涵是什么关系搭上爪的，就找人把张鑫的档案提过来了。
　　张鑫来这里工作了一个多月，已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竞争环境，他现在做了一名汽车销售员，原本他以为自己的性格比较内向，不适合做销售工作，没想到正因为他的机械系专业对口，客户非常能接受他，因为他的推建都能系统条理分析，能把客户的需求有理论依据的整理出来。
　　第一个月，他的销售业绩已经超过人家三个月实习期总额。
　　店长和经理准备把他的照片挂在金牌销售员的榜面上，这样就意味着，更多的客户会指名点姓的要他服务。
　　在这么一个能发展自己特长的平台上工作，真是太好不过了。
　　所以当店长亲自过来告诉他，总经理在楼上办公室等他的时候，他高兴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张鑫是个很求上进的年轻人，他心里想着，待会看到总经理该说些什么话好呢？
　　店长办公室是风景最好的一间办公室，透过落地玻璃窗能看到街面上过往的行人和车辆。
　　吕子涵坐在大班椅上，架子端得十足，双手横抱在胸前，冷冷的目光打量着张鑫。
　　张鑫二十四岁，大学毕业两年了，年轻人应该有的朝气，努力，上进心，都能在他身上看出来。他穿着店里统一销售员的制服，一米七五的样子，目光清澈，有着农村孩子特有的纯净与清透。
　　不过这一切，吕子涵都没什么心思赞美张鑫。
　　她觉得此刻还能心平气和的跟张鑫说话，已经是有极好的涵养了。要依照她原来的脾气，早摔杯子了。
　　此刻她冰冷的目光打量着张鑫，看得张鑫背后直发毛，总经理这是怎么了？今天气氛不大对啊。
　　吕子涵下巴一抬，指着桌上放的案档夹。
　　张鑫疑惑地把自己的档案拿起来，其实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自己的档案。我国有完善的档案管理制度，不但对档案管理例入档案法，还将人事档案管理统一规范起来。学生在校期间，人事学籍档案都放在学校，一但毕业，这些档案将调到所属单位。
　　张鑫翻看了自己的档案，又观察了吕子涵的脸色。
　　他有点疑惑了，他在校期间没有受过任何处份，也没有打架斗殴的记录，档案里没有任何污点。总经理的脸色怎么不太对劲。他抓了抓脑袋，他的学历也没有造假，他的的确确是全日制大学本科学历。他再回想一下，除了四级是找同学代考的，别的真没干过一件见不得光的事儿。
　　啊？！他脸色都吓白了，不会吧！总经理知道他的英语四级证是代考来的？一定是这样，若没有四级证就没有学位证，四级没过的学生只能拿毕业证。换句话说，他的学位证并不是靠自己得来的。
　　他心虚了，吓得浑身发抖：“总……总经理……您听我解释……四级证……我，我考了三次……最后不得已……才找朋友代考的……”
　　吕子涵伸手打断他：“停，我没让你说这个。”四级证是神马东西，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她当年也没考好吧，这东西她压根没什么概念。
　　她隔空点了点档案：“看首页。”
　　张鑫又翻回首页，首页除了个人介绍，没有什么啊？他抬头的时候一脸不明白的样子。
　　吕子涵压制住脾气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张鑫看到总经理这样子，心里早就乱成一团了，马上就说：“我爸叫张大民。”
　　吕子涵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放屁，你爸叫张伟。”女汉子已经很久没讲过粗话了，今天是真气着了。
　　张鑫又看了一眼档案：“哦，哦……是，档案上是写的幺爸。”
　　吕子涵双目炯炯，似要将对方燃烧似的：“他到底是你幺爸？还是你亲爹？”
　　张鑫怔了一下，脑袋转了个弯，才意识到吕子涵问的这个“他”是谁？
　　不过这孩子是真吓着了，他完全不能理解总经理这何发这么大的脾气，这件事有值得发脾气么。
　　“总经理，幺爸也是我爸，也是我亲爹。”
　　吕子涵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从皮椅子上滑下去。她手扶上额头，脑袋疼得跟要爆了似的。过了一阵，她朝张鑫挥挥手。
　　张鑫的思维完全跟不上吕子涵，他就没看明白这么挥手是什么意思。
　　年轻人啊，还有耐继续磨练啊！
　　过了好久，吕子涵抬头，看到张鑫还站在面前，不禁皱了眉。
　　“你走吧，你不适应在我们这里工作。”
　　简单一句话，对于小康家庭来说，只是平平淡淡，工作嘛，没有再找就是了。可对于农村考出来的学子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打击。
　　张鑫吓得双腿都站不稳了，他甚至连自己的档案都拿不稳了“啪”的一声，档案册就掉到地上。
　　小伙子够坚强了，不过再坚强也改变不了吕子涵的决定。吕子涵看不得他这副模样，站起来推门出去吩咐经理给张鑫办离职手续。
　　通常大公司要开除员工，一般不会给人太多时间逗留，决对的快刀斩乱麻，要求马上结算工资及补偿金离开岗位。
　　店里其他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觉得这段时间跟张鑫相处得不错，却见张鑫默默的在收拾准备离开的私人物品。
　　张鑫抱着纸盒子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总要回舍宿收拾东西。刚出了店大门左转，就看到吕子涵在几步远的地方站着，默默的眼神看着他。
　　他也不知道吕子涵想干什么，也许碰巧总经理就站在外面呢。他就往舍宿走，吕子涵也往舍宿方向走，不过跟他的距离始终保持十几步远。
　　有钱人总有些怪毛病，他回了舍宿收拾了一个行李箱。转身，吕子涵就站在舍宿门口，失魄落魄的样子，那双明亮的大眼晴跟找不到焦距似的。
　　张鑫轻轻喊了一声：“总经理……您怎么了……”
　　吕子涵就跟神游在自己的世界突然被人唤醒似的，她看着张鑫，嘴唇张了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鑫觉得她是挺不对劲的，可哪点不对，他也说不上来。他就走到吕子涵身边又大声唤了一句。
　　吕子涵看了他一眼，悠悠的问了一句：“王琴她……”
　　张鑫下意识地回答：“总经理，您认识我妈？”
　　吕子涵被这个称呼吓了一跳：“你妈？你妈和你爸？他们……他们……”接下来，她真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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