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鸣榻上人

　　一晃一个月过去，琉璃宴如期而至。
　　宁叔媛坐在梳妆台前，任南烛小心翼翼地在她发髻上插入金步摇。瞧着铜镜中的自己，宁叔媛心里有些感慨。大概是因为宫中吃食金贵的原因，她的相貌瞧着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武窦灵等人来看她的时候还经常打趣她瞧着比昭元帝还小，可是谁能想到，这般年轻的自己，已然是行将就木。
　　其实宁叔媛从未与朱太医谈论过寿命的问题。她知道自己的情况大概不容乐观，但也没具体考虑过还能活多久，直到那日昭元帝来与她讨论陵墓的事情。从昭元帝的表情来看，大概就这几年了。
　　宁叔媛常在想自己为什么会生病，她觉得自己每天过得虽算不上开心如意，但也全然没有不幸和苦楚。她一直好奇自己的病因，所以那位民间高手解铃人在为她瞧病后与昭元帝和朱太医说的话，她全部去偷听到了。那位解铃人虽未道出她生病的缘由，可她却听明白了，因为她的秘密，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南烛看着镜子里出神的宁叔媛，抬手捏了捏她的肩膀，说道：“您可真美，一会儿定能技压群雄。”说完捂着嘴窃笑。南烛乱用成语这件事宁叔媛已经习以为常，只望她以后能跟着惠生多学点东西。
　　宁叔媛已经和南烛谈过昭元帝的事了，宁叔媛尊重他们二人的想法，等下个月回相府给父亲过完生辰就将南烛调到昭元帝身边做侍女。
　　宁叔媛没将自己活不了几年这件事说给南烛听，她相信昭元帝也没有告诉她。南烛确实不知道也没有察觉，她没想过这种心病会死人，如果她知道，她说什么也不会在宁淑媛这个时候考虑自己和昭元帝的事情，而这也是宁叔媛最怕看到的。
　　自从去年春天她从相府带来的那只猫病逝以后，南烛便是唯一一位在入宫前就跟随自己的人了，同时也是宁叔媛除父母外最放心不下的牵挂。宁叔媛希望南烛的事情可以在自己离去之前得到解决。
　　宁叔媛深吸了一口气，用神采奕奕换掉了落寞的神情，她拍了拍南烛放在自己右肩上的手，说道：“平日让你读书不读，尽给我露怯。以后在惠生宫里可别说你的书是和我一起学的。”
　　一提到昭元帝，南烛不禁双颊发红，眼神和表情也一下子变得扭捏起来。宁叔媛觉得沉浸在感情里的南烛漂亮极了，正想接着打趣她，就听娄苏平在门外说道：“时辰到了，请太后移驾。”
　　宁叔媛坐上步辇，向千秋殿前去，而此刻昭元帝仍坐在御书房内，听着张甚汇报着自己交代的事。
　　张甚说道：“据调查，在太后入宫前，共有八位夫人前去相府说亲，但都被宁丞相婉拒了。太后出阁前除赴宴以外鲜少外出，且出门必与姚氏苏氏等人一同，从未与哪家的公子有过常理以外的接触。”
　　“那风言风语呢？一点也没有？”昭元帝皱眉沉声问道。
　　“回陛下，没有。相府的人常去百书斋买书，与其他府邸不同，相府的目录几乎全为志怪奇谈，情情爱爱的话本子是一本也没有。书斋录郎还说了，太后是唯一一个对《庆州赋》不感兴趣的贵女。”内容香艳的《庆州赋》曾一度风靡大周，识字女郎们几乎人手一本，张甚提及此书时不禁面上发热。
　　昭元帝仍然眉头紧皱，显然思绪一片混乱。宁叔媛家境优越，父母健在，金钱名望不缺，究竟是何样得秘密能让一个这样的女子久积成病。
　　昭元帝脑海中只浮现了一个字，情。
　　这也许也是一个后妃如何能够不曾与帝王行周公之礼的原因。
　　昭元帝并没有冒犯先帝的意思，但从他的观察来看，庆阳帝从来不是清心寡欲之人，当年的宁贵妃年轻貌美，气质不俗，先帝没有理由给宁叔媛宠爱和地位却不曾碰她。是故昭元帝月前怀疑宁叔媛是因为心有所属，所以想尽办法保全自己。其实细想起来也荒谬，躲过先帝一次两次还算情有可原，四年时间，仍然保持处子之身简直是天方夜谭。
　　说来宁相的举动也让他颇感奇怪。
　　大周女子在十六周岁之后才议亲也是常有的事，但在高门大户中，因为受门当户对，年纪相当等限制，定亲的人选向来是早早便定好的，如宁叔媛这般十四年纪还尚未说亲的实属少见。
　　宁相这些年来一直拒绝他人的示好而又没为宁叔媛定下婚约，若说宁相没有为其独女谋划过，昭元帝是万万不信的，可如果宁相早有安排，又为何不愿广而告之？难道是与先帝有所预谋？
　　而关于宁叔媛为什么入宫，他一个月前便让人去查了京城的户籍，光名门中与宁叔媛生辰八字相同的就有三人。如果星宿八卦是必须有人入宫的原因，凭着宁相和先帝的情义，这个太后之位绝不会是宁叔媛来坐。
　　宁相不是贪图权势之人，而宁叔媛是他唯一的子嗣，他对宁叔媛的宠溺是当年出了名的，昭元帝不相信宁相会心甘情愿毫无缘由的将宁叔媛送入宫门，至少宁相和宁叔媛不是双双赞成入宫的。
　　宁叔媛入宫十年，宁相一次也没来看过她。昭元帝的疑问有很多，这其中定有什么关键是自己不知道的，跟宁叔媛有关，跟宁相有关，也跟先帝有关。
　　“薛秉衣那儿有消息了吗？”昭元帝捏着眉心问道。薛秉衣是先帝的贴身内监，先帝驾崩后薛秉衣作为陪葬自尽而去了，所以想打探先帝那时候的事情，只能去找薛秉衣当年的亲信姚义。
　　“回陛下，还没找到人，但已确定他近两年来住在湘西一带。估摸再半个月便可寻到他。”
　　昭元帝点了点头，起身道：“恩，走吧，摆驾千秋殿。”

　　步撵的速度相比于人得步行相对慢了些，宁叔媛和昭元帝几乎同时到达千秋殿。昭元帝第一眼瞧见的是站在步撵旁扶着宁叔媛下撵的南烛，然后顺着南烛的视线，他注意到了宁叔媛。宁叔媛今日的妆容比平日重了些，大概是为了掩饰不自然的倦态，毕竟宁太后病重的事情只有宫里人知道，而他很清楚宁叔媛一点也不希望这个消息有机会辗转传到丞相府里。
　　宁叔媛和昭元帝入殿时所有人皆已落座，只等着这二位入座开始琉璃宴。
　　琉璃宴的表演节目皇后作了些调整，为了可以让宁太后一直保持清醒，她将宁叔媛喜爱看的古彩戏法穿插安排到了琉璃宴的流程中，而两次古彩戏法之间安排的是宁叔媛不太感兴趣的戏曲和琴曲。
　　昭元帝就坐在宁叔媛右侧，他在戏法刚开始时下意识地看了眼宁叔媛，只见她一只手托着脑袋，强睁着双目，一副努力想打起精神的样子。南烛曾说过以前在相府的时候，宁叔媛会因为第二天去看古彩戏法而整夜睡不着，想到这里昭元帝心里有些酸涩。
　　宁叔媛知道这古彩戏法是皇后专门为她安排的，她很感激皇后的这份心意，也想表现出自己确实喜爱看古彩，但她是在困倦，无力睁开双眼。宁叔媛也有些气自己，以前想看古彩戏法还要托关系才还能得到包厢内的位置，如今最著名的表演就在自己眼前，怎么反倒不知道珍惜。她拼命地想着父亲母亲，提醒自已不能给他人机会诟病自己，诟病皇室。
　　宁叔媛的思想斗争还再继续，下一个曲目的名字已经由南烛在宁叔媛耳边说了出来——路归长平。南烛的声音不大，可对宁叔媛来说却像巨石激起千层浪，一下在她耳边炸开。
　　《路归长平》讲的是长平侯滕桢南征凯旋而归的故事，这个戏本子她听过很多次，姚袅过十五岁生辰请来的戏班子唱得就是这一出。
　　长平侯滕桢的名字自宁叔媛得知其死讯那日起便无人再对她提及，而刚刚南烛口中的“长平”二字就如一根竹板重重地敲打在她脑门儿上，让她瞬间清醒，再无一丝困意。
　　其实宁叔媛对长平侯只是没被言明的单相思，如果滕桢有爱慕之人，如果滕桢娶了他人为妻，宁叔媛定然不会现在这般反应。可滕桢死了，在宁叔媛对他倾慕之意最浓烈的时候死了，这条死讯对宁叔媛的折磨远比入宫时大得多，十年下来，情意已然凝成执念。
　　宁叔媛此刻心内百味杂陈，通常她想起滕桢时都是伤感的，但她今日同时还感到开心。她开心长平侯的战绩还被人铭记，也开心自己可以再次看到这出戏。戏中少年鲜衣怒马咿呀唱着，宁叔媛望着那人一举一动，脑里全是滕桢上阵杀敌的英勇模样。这种感觉宁叔媛已经遗忘太久了，久到忘了掩饰自己的神情。
　　除了宁叔媛，娄苏平的表现也与平日里不太一样。他身体有些僵直，喉结滚动明显，双手无力地半握着拳，拇指不住地摩擦着食指的关节。站在他后侧的宫女乌竹注意到了娄苏平手上的动作，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些担心地问道：“娄内侍，您还好吗？”
　　娄苏平被她一碰猛地转过身去，眼中残留在没收敛干净的凶狠。乌竹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娄内侍以往是最不会发脾气的，虽然不苟言笑，但也从未有过凶相。乌竹没经历过这样的眼神，险些委屈地落下泪来。
　　娄苏平意识到自己失态，垂下眼睑，放缓语气对乌竹说道：“抱歉，我刚刚想到些事情，不是针对你。”大家都说娄苏平以前是先帝的死士，是为了保护最得宠爱的宁贵妃才入宫为内监的，联想到戏台上上演的厮杀，乌竹觉得情有可原，稍稍松了口气。
　　娄苏平被乌竹的举动扰乱了心思，索性将视线从《路归长平》上移开。突然想到宁叔媛看古彩戏法时貌似困了，便想要提醒南烛将之前准备的毯子给太后盖上以免受凉。可他刚刚上前就见宁叔媛正全神贯注的盯着戏台，丝毫看不见适才的倦态。娄苏平心中纳闷，但也未多想，随即退回原位。
　　同样注意到宁叔媛表现异样的，还有昭元帝，但不同的是，他想了很多。宁叔媛的神情让他觉得有些陌生，此刻的她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眼神中有着许久不曾看到过的激动。
　　宁叔媛的喜好昭元帝很清楚——她是不喜欢看戏的。
　　对向来的心头之好困倦不能视，却能将这平凡无奇的戏曲看得津津有味，这其中意味着什么昭元帝自然明白。
　　宁叔媛的秘密与《路归长平》有关，或者说与长平侯有关。
　　昭元帝倏地想起当年他逼问宁叔媛心结时宁叔媛说的那句“没用的”，他这时恍然明白宁叔媛的语气为什么会那样无力，恍然明白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来，宁叔媛的这个病当真是从她入宫那年就注定了的。就如张录忠说的那样，入宫于她来说，是命也是劫。
　　昭元帝默默地将眼神收回来，心不在焉地欣赏完了剩下的琉璃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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