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鸣榻上人

　　丞相府 青瓷苑
　　一个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坐在闺房内的木桌旁，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站在桌子上的小猫。她身后站着一位三十左右的妇人，正直直地盯着少女抚摸猫背的手。
　　少女感受到来自背后的强烈注视，头也未回地说道：“卢嬷嬷再瞪可就要把我给瞪穿了。这小猫从苏庆斋就跟着南烛直到相府门口，身上有伤还跟了这么远的路，定是有灵性的！”
　　少女肤白如玉，柳眉杏眼，鼻梁挺直，双唇微翘，一颦一笑都透着娇憨。卢嬷嬷听她这般说，几乎气笑，道：“这哪是什么灵性，分明是嘴馋南烛买的糕点，苏庆斋的点心我三丈远就能闻出来，更别提这小猫崽！”
　　少女听后嘟了嘟嘴，冲着小猫小声嘀咕道：“才不是呢！你定是知晓我在这儿才来的。”
　　卢嬷嬷听了当没听到，继续说道：“南烛也真是的，什么都往府里带，上次是水龟，上上次是河边的石头，真不知道这丫头整天在想些什么！”
　　少女听卢嬷嬷这般说，连忙扭头向她摆手说道：“这次可不是南烛的主意，小猫一直留在门口，南烛没敢让它进来。她只道这事儿稀奇便跟我说了，是我下令让人将小猫带进来的。嬷嬷可别错怪了南烛。”
　　卢嬷嬷摇着头道：“知道小姐菩萨心肠，可这终究是半路的野猫，若带些个怪病的，伤到小姐可就不好了！”
　　少女歪头摸了摸发髻，嘻嘻笑道：“嬷嬷不必担心，我已经唤人去请大夫了，再者这小猫瞧着满是灵气，不会乱伤人的。我一会儿去找母亲时会与她禀明此事，卢嬷嬷到时候可要帮我说话呀！”
　　卢嬷嬷见少女这般姿态，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缓缓叹了口气道：“老奴自是帮小姐的。”
　　卢嬷嬷话音刚落，只听小猫“喵”的叫了一声，随后跳下木桌，从半敞的门缝中窜了出去。少女和卢嬷嬷皆被此举吓了一跳，一前一后追了上去。
　　这小猫跑得毫无章法，东奔西撞，少女和卢嬷嬷又碍于礼仪不得飞奔，只得一路小跑紧随其后直到玉兰堂。
　　玉兰堂是一排玉兰树林，树林以东是外院，有东廊环抱，树林以西是内院，有西廊围绕。东西廊相隔两丈有余，分别始于内外两院，沿玉兰堂向北延伸在其尽头交汇合并。
　　玉兰堂本意是用繁密的花林筑成一堵薄墙以分隔内外院。但因去年前月里下人的疏忽，多颗树木被东廊的烛火烧毁，实在不甚美观，便悉数移除，只剩了些完好的留在堂内。新树从岭南挑选还未到京，再加上刚立新春，树木都还只生了嫩芽并未开花，玉兰堂便有些形同虚设。人站在东廊便可透过稀疏的树杈望到西廊，纵然看不贴切，也到底能叫人瞥见一二。
　　此时的东廊，一前一后走来两个人，前者是相府总管温哲，后者是一个身着武官官服的年轻男子，其容貌俊朗，身姿挺拔欣长，步伐间透着股肃杀，叫人不禁心中生畏。
　　忽的，一只小猫从玉兰堂的树林中窜出，径直撞到了这名年轻男子的官靴上。男子一顿，低头看向这小猫，这小猫也抬头怔怔望向这男子。
　　与此同时，少女和卢嬷嬷也正一前一后跑来。东廊的两位听到急切的脚步声，均向西廊望了过去。
　　少女瞧见小猫穿过了玉兰堂停在一人脚旁，便也慢慢停下脚步，目光自小猫向上移去，瞧见是一陌生男子，便立马低头行礼，礼毕也不复抬头。
　　少女见这男子身着官服又有温伯领于其前，便知是父亲同僚，心下暗道自己仪态莽撞，怕叫父亲丢了颜面。
　　温哲看了看来势汹汹的小姐，又看了看地上的猫，心下了然，向年轻男子微躬了下身子，道：“侯爷，可否容老奴将这小猫……”话未说完，就见这年轻的侯爷点了点头，道了声“去吧，不急。” 这东西廊拢共就四个人，安静得很，这二人在东廊的对话，少女和卢嬷嬷自是听了个清楚。卢嬷嬷悄声对少女道：“小姐稍等，我去迎一下温总管。” 说着同温总管一般沿着长廊向北走去，留下年轻男子和少女停驻在原地。

　　“太后，已经申时了，您该喝药了。”一位宫女颔首跪在地上，双手托着药碗轻声说道。
　　被称作太后的女子正用手托着头侧躺在软榻上，宫女的话让她微微蹙眉，随后缓缓睁开了眼。这太后肤白如玉，柳眉杏眼，鼻梁挺直，双唇微翘，一举一动全是庄重和沉稳。这正是当年的相府嫡女，当今的慈贞太后，宁叔媛。
　　宁叔媛张开双眸，看了眼面前跪着的宫女，又环顾了一遍四周的摆设，终是反应过来自己置身于何处。她神情恍惚地接过宫女手中的药碗，一勺一勺将药喝了个干净。
　　“是做梦啊。”宁叔媛在心中喃喃道。
　　梦中的场景发生在庆阳二十二年，那位年轻的侯爷是长平侯滕桢，那是宁叔媛第一次见到他。
　　宁叔媛不知道为什么，和他眼神撞在一起的那一瞬心跳快得不像话，连带着呼吸也变得不顺畅起来。
　　宁叔媛比滕桢矮上许多，从她站着的位置刚好可以从树杈的缝隙看到滕桢的样貌，虽然因距离原因，宁叔媛那一瞥并未看得有多仔细，但不妨碍她感叹西廊那人的俊朗与气度。当晚，她便旁敲侧击从卢嬷嬷那里问到了这人的身份。
　　长平侯的名号怕是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他是文远侯滕非的嫡长子，其生母早逝，父亲不久便续弦他人，由此而起父子矛盾可谓屡见不鲜。后又遇继室生子，嫌隙加大，父子之间几乎形同路人。之后滕桢便弃了爵位，入了军营，一路打拼至三品四安将军。
　　不久，北方大蒙入侵，众多大将牺牲于北境，边疆告急，滕桢毛遂自荐前去支援，其善测人心用兵奇特，不仅快速结束了这场持续了六月有余的战争，并一举拿下了大蒙边境的三座城池。四方征战，军功累累，遂被先帝亲封为长平侯，那一年他二十有三。
　　宁叔媛对长平侯的事迹耳熟能详主要归功于那些与她要好的小姐妹们。滕桢当年是大多京城闺中女子的梦中情郎：英俊潇洒，侯爵在身，府中又无长辈需供奉，不知有多自在！
　　五个小姐妹中有四个对滕桢赞不绝口，剩下那一个早有婚约在身，不便加入以太常卿苏府三小姐苏珂为首的怀春长平的队伍。
　　宁叔媛对志怪奇谈的兴趣远超于英雄救国，虽然对长平侯的战绩和家事常常是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却也奈何不了几位好友的百般重复，那些话本子般的故事也算是廖记于心了。
　　先识其人后知其事是一回事，而先闻其事后知其人便要另说了。宁叔媛将长平侯的事迹和身份与西廊那人重合在一起，心中不禁感慨，竟是一夜未睡。而这一夜过后，宁叔媛也不动声色地加入到了怀春长平的队伍里，她已然听过百遍的故事如今却是怎么也听不厌了。
　　宁叔媛其实很想跟小姐妹们分享自己见到了长平侯并且有了小心思的事情，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怎样都觉得扭捏不大方，以至过了十来天都没能吐露自己的心事。
　　再后来，事情越拖越久，宁叔媛认为时隔月余再提起反倒让人觉得尴尬，便索性将这颗种子埋在了心里，成了她的秘密。
　　宁叔媛以前听她们讲故事时就比较沉默，时不时来句“哦”“啊”“还有这样的事”以彰显她跟上了故事的情节，如今她仍然一样做派却是真的听进去了，小姐妹们并未察觉出不同。
　　宁叔媛第二次见到滕桢是一年后的事了。那时新年刚过，滕桢便要远征西北以平边疆之乱。历来的将军出征，百姓们都会自发的在街道两旁围观送行，比过节时还要热闹几分。
　　苏珂向来爱凑热闹，长平侯的出行更是不能缺席，便邀了宁叔媛同去。出乎她意料的，宁叔媛很爽快地答应了。
　　宁苏二人依约早早到了翠屏楼顶层的雅座，带着帷帽从窗口探出头来，向北方望去。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欢呼，让本来互相闲聊的百姓们跟着躁动起来，齐齐伸长了脖子向远处观望。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一支队伍才渐渐进入宁叔媛的视线。她眼神紧紧地跟着那位骑着黑马身着盔甲的年轻将军，从相貌一片模糊到将他的五官看得真真切切。
　　滕桢一路上面容严肃，目不斜视，这是他一贯的做派。可当出行队伍靠近翠屏楼时，为首的滕桢忽然转头向上望去，目光在宁叔媛所在的顶层扫了扫，然后嘴角噙着笑回过头去继续前行。人未停，马在走，若不是苏珂异常激动的反应，宁叔媛怕是要以为刚才那一幕只是自己的臆想。
　　“滕将军刚才是看向我们这里了吧！他会不会知晓咱们？”苏珂兴奋道。
　　宁叔媛心里希望苏珂的猜测是对的，可看了眼刚刚摘下的帷帽，又觉得是痴人说梦，她道：“我觉得不大可能，你我都带帷帽，刚刚只是撩起一角往外瞧。隔着这层纱帘，怕是连姚二她们都分辨不出你我，更别提不熟悉的人了。”
　　姚二指的是御史大夫姚东翔的嫡出二小姐姚袅，阿袅叫起来实在太拗口，没有外人时，宁叔媛等人称呼她为姚二。
　　苏珂听后认同地点了点头，目光瞥见宁叔媛头上带的红宝石发饰，说道：“这个是上次一起去仙宝楼挑的发钗吗？真衬你！”宁叔媛有些得意地笑了笑，说道：“南烛她们也这么说，今早我在府里被夸了一路哩！”
　　上次一同去仙宝楼，宁叔媛挑了许久，一直在犹豫是要这枚红宝石银钗还是另一只白玉茉莉簪。当时店里还有另外一家小姐在挑红宝石金步摇，只听老板娘悄声与那小姐说道，“盖因都传长平侯偏爱红石，店内许多镶有红宝石的首饰都被抢着订走了，小姐若是今日不下手，明日怕就没有了！到时是后悔也来不及！”宁叔媛侧着耳朵听了去，当下立断，喜滋滋地买下了这枚银钗。
　　当时只有宁叔媛在挑发饰，与宁叔媛同行的五位小姐妹都在二楼瞧耳坠，故是没人在一旁提醒她，在这位老板娘嘴里，这仙宝楼的首饰怕是没有长平侯不喜欢的。
　　苏珂听她这样自夸，嘻嘻笑道：“是呀是呀，相府的人哪有敢不夸你的！”她不等宁叔媛回嘴，又快速说道：“你答应与我同来简直令我惊喜。姚二她们京城亲戚多，一过年就走这个访那个，都没法陪我！我爹本也不放我出来，后来磨不过我便说要是宁家小姐肯与我一道才允我去参加送行。我爹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场景，故意给我出难题，却没料到你回帖那样快，他这次真是失算了！嘻嘻，你是没瞧见我爹的样子，胡子都给气歪了！对啦，大过年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咱们顺便把午饭也在这儿吃了吧，我表哥前日说翠屏楼出了道新菜，好吃的不得了。”说着招手让丫鬟去唤小二来。
　　一顿饭后，宁苏二人满心欢喜地打道回府。然而此刻宁叔媛还不知道，这是她第二次见到滕桢，也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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