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鸣榻上人

作者:仲春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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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


      庆阳二十三年六月 御书房
      庆阳帝眉头紧皱,眼睛看着站在桌前不远处的丞相宁吾,几次张口却都没发出声音。
      宁吾不明所以,开口问道:“陛下心中可是有事困扰?”
      庆阳帝闭上双眼,重重舒了口气,随后又睁开双眼,道:“朕,意欲传位于惠生。”惠生乃庆阳帝第四子,其母妃出身平常又因病早逝,是五位皇子中势力最弱的。
      宁吾思索片刻,沉声道:“四皇子为人正直朴实,处事沉稳,确可担此大任。”
      庆阳帝缓慢地用食指敲着桌子,正如他缓慢地吐字一样:“朕本是不想管他们的,阴谋阳谋不论,能争得皇位者必是有本事的,朕自是放心将大周放在能者手里。可如今老大老二争得如火如荼,朕才算看明白,即便是在帝王家,为了那丁点儿的权力利益,人也是会变的。当年一个个恨不得将贪官污吏杀个片甲不留的小人儿,如今已经学会私吞军饷草芥人命了。他们两个,真真让朕觉得失败。”说完停顿了片刻,又苦笑了几声,指了指面前桌上的奏折继续道:“老三整日沉迷音律,给朕上交过的曲子比这些折子摞起来还高。他谱的曲子甚好,既是无意于国政,朕也不勉强。老五呢,不学无术,承了帝位也不过一个傀儡。思来想去,终归是老四更合适些。”
      宁吾静静听着,接话道:“既是相关储君,是否要将吴大人等唤来,毕竟……”
      庆阳帝摆了摆手,道:“朕不打算现在立储君,此刻立他只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他势力太弱了,得先把他扶起来。这件事,朕只能托付给你。”
      听到 “托付”二字,宁吾猛地抬起头,诧异地看向庆阳帝。庆阳帝又向他摆了摆手,n道:“朕的身体朕明白,也就这几年的事了。”说完他顿了顿,接着用一种很别扭的语气极为缓慢地说道:“你年少时就与朕做伴读,你的一片忠心朕最是清楚。只是你的忠诚有一个弱点,就是叔媛。”
      宁吾的眼睛似乎比之前睁得更大了些,惊恐和难以置信在他眼中此起彼伏。庆阳帝不看他,继续说道:“叔媛是要嫁人的,朕,不放心她嫁给别人。”
      宁吾听到这话,“咚”的一声直直跪在御前。
      话说至此,他心如明镜。
      庆阳帝疑心宁叔媛将来的归宿会动摇他的立场使他生出异心,所以要将宁叔媛的利益与其他皇子及党派分割开来。
      可宁叔媛是不能嫁与四皇子的。宁叔媛年长四皇子四岁,而大周皇室宗法不允许妻妾年长夫婿三岁或以上。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宁叔媛入宫为妃。
      庆阳帝本就忧心他在大周和女儿之间的取舍,故才出此下策。若他有违圣意反对利用宁叔媛,便是向庆阳帝表明在他心中女儿先于国家。一环绕一环,竟把他逼入了绝境。
      宁吾张着嘴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
      庆阳帝见他如此,闭上眼沉声道:“少我放心,叔媛进宫只为皇权之争,朕不会让她陷入后宫其他琐碎之事。”少我是宁吾的字,自从登基为帝,庆阳帝几乎再未这样唤过宁吾。

      十日之后,宫中圣旨传到相府。钦天监夜观星辰,发觉皇宫坎位有异,须合八字请一贵女入位。故宣相府嫡女宁叔媛入宫,册封为贵妃。
      同年七月,西北一役大获全胜,长平侯滕桢战死沙场。
      军队班师回朝那天,天气热得很,百姓们拥挤地站在街道两旁。
      队伍最前面的是骑在马上的副将萧明和天子派来迎接胜军的朝臣。萧明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匹黑色的战马,马的侧身有许多伤口,有的伤口附近还围绕着几只蝇虫。
      百姓的欢呼声自看到萧明而起,又在这黑马经过时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知道这匹马是谁的,看着这伤痕累累有些羸弱的马匹,没人笑得出来。
      打了胜仗击退了入侵者,百姓们自然是高兴的,可欢愉胜利的同时,总免不了想起长平侯的牺牲。不过这股悲伤并没有持续很久,不足半月,人们就已然淡忘了那位经常出现在说书故事和戏本子里的少年英雄。
      据说滕桢死前右臂和右腿就已经因伤废掉了,左眼也因战火的缘故几乎看不清东西,而最后为了战争的胜利他选择与敌军首领同归于尽。
      敌军基本是靠着其首领一人的奇谋与大周一战,首领一死,敌军犹如无头苍蝇,一盘散沙,根本不足为惧。更别提首领的战死还挑起了敌方的内战。两人同归于尽时,敌方溃散,大周士气大起,乘胜追击至境外数十里。等萧明余人回到战场时,敌我双方死尸数万,已然无法找到滕桢的尸首。
      宁叔媛在后宫消息闭塞,这些事是半月之后姚袅等人告诉她的。这时长平侯的死讯已过了月余,姚袅苏珂等人的语气已全然没有了伤感,只透着满满的可惜。然而宁叔媛听到滕桢死讯时犹如晴天霹雳,只觉得眼睛一热,两行眼泪便溢了出来。
      姚袅正说着见宁叔媛这般架势,不由吓了一跳,因着宁叔媛向来表现出对长平侯没兴趣,故是未将滕桢的死与她流泪联系起来,连忙询问怎么了。
      宁叔媛指了下身侧的碟子,清了清嗓子道:“吃点心咬到舌头了,疼得。”姚袅不疑有他,继续说起她的见闻来。
      姑娘家难免会说到些私房话,再者宁叔媛怕闺蜜们提及滕桢,自己失态被宫中老人瞧出端倪,便让宫人们全数退下了。而五位小姐的贴身婢女都先前得了恩准,此时去看南烛炫耀新学的绣法了。
      待姚袅讲完滕桢,光禄大夫武闻斌之女武窦灵悠悠感叹道:“谁能料到那‘铁血长平心’,竟是没有下句的。”
      这“铁血长平心”是有典故的。庆阳廿十一,滕桢打了胜仗回京述职,与几位好友聚在茶楼喝茶。茶楼里有位抚琴的姑娘,清纯动人,容貌绝佳,任谁都会多瞧上两眼,唯独滕桢例外。
      滕桢听到琴声后,下意识地往琴女那儿扫了一眼,随即又将目光投回了窗外。坐在他对面的王须成注意到滕桢的反应,不禁好奇,问滕桢:“不知在滕侯爷眼中,那位奏琴的姑娘相貌如何?”
      滕桢不明所以,又转头仔细看了眼那女子,答道:“面容姣好。”
      “即是面容姣好,滕兄为何不愿多欣赏几眼?”
      滕桢听他这般问,觉得实在好笑,道:“我既不与她相识又无意与她相识,为何要多看她?”
      王须成笑道:“美人养目,多看无妨嘛!”
      这时坐在滕桢左侧的章怀政插话道:“说白了就是不倾慕。那日武安郡主与我们在宫门外遇见,阿桢也是扫一眼行个礼就走了。即便是相识的熟人也绝没有第二眼的。”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王须成听了啧啧称奇,道:“当真是沙场上多了,只有铁血没有柔情。”
      章怀政十分赞同王须成的话,拍手赞道:“这话说对了!真不知这铁血长平心能有个如何的归宿。要我猜,不是柔情似水的娇美人,就是那山中称霸的母老虎!”滕桢听后挑了挑眉,笑而不语。其他在座的公子哥见此也来了兴致,纷纷开始了自己的猜测,甚至准备为他说媒。
      此间发生的种种细节外人并不清楚,不过一句“铁血长平心”却是传遍了大街小巷。不少人塞钱给算命先生让他通过卜卦为这长平心接上个与自家小姐相关的句子。什么将府吴佳人,蜀地赵家女,诸如此类,比比皆是。京城的三大赌坊也根据这些个对句坐庄下了赌局,只等长平侯成婚之日兑现输赢。
      当年宁叔媛也曾绞尽脑汁地想过,如果那人能爱慕自己,铁血长平心后面会接哪五个字。还记得那时候宁叔媛想不出什么文采不俗的话来,气得直掐自己大腿,不过到底也没写出个所以然来。
      提到滕桢,宁叔媛总不禁想起自己入宫前的那些心思,想起那段少女怀春的日子。宁叔媛深知自己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也清楚有些事永远不能在她身上发生。
      她静静听着武窦灵等人讲述和感叹滕桢之死,面上虽已逐渐恢复了平静,可心里却是再也承受不住了。
      她强忍住一张嘴便要哭出声的冲动,转移话题道:“对了,你们下次能不能搜罗点捉鬼的话本子带来宫里,宫中实在太无趣了。”一听这话,其余五位小姐像打了鸡血一样,民间的传说张口就来,争着说不停。
      她们虽不知宁叔媛是因政治之故入宫,却也明白嫁给自小当做长辈的庆阳帝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即便只是因为生辰八字。她们是真心心疼宁叔媛,都希望能够尽自己之力弥补宁叔媛的不开心。
      所以此刻一听她想读话本子,都连忙争着抢着说自己一定会找到全京城最好的故事册子。不过一刻,五人已经立下了约定,下次再来谁带来的话本子最多最精彩,就可以要一件别人的宝贝做战利品。
      宁叔媛尽力让思绪随着她们的话转,说道:“就这么定了,我到时候也准备五件宝贝,谁赢了谁先挑!这皇宫中的首饰发饰件件都是精品,市面上都没见过,漂亮的不得了!”
      宁叔媛明白小姐妹们对自己的爱护之心,她也尽力表现出皇宫的优点来。其实她在宫中除了无聊些,过的也算不错。庆阳帝如他所承诺的,并未让她陷入后宫的琐事,比如侍寝。
      “朕对你这般的小姑娘还下不去手,叔媛日后尽管自己就寝便是。”这是宁叔媛入宫第一日庆阳帝对她说的。
      当然,庆阳帝也不是没有要求的,在两个月后,他便透露出了想把四皇子过继在宁叔媛名下的意思。这件事发展得很缓慢,等到四皇子名正言顺地唤她母妃,已经是一年后的事了。这一年内不停有臣子上奏这个提议,而皇帝也多次假意驳回,以至于无人察觉过继一事是早有预谋的。
      当然,令各党派对四皇子放下戒心的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宣宁叔媛入宫的那道圣旨。
      皇宫的坎位并不在贵妃所在的宝岑宫,而是在太后居住的孤鸣宫。所以将来无论谁坐上龙椅,宁叔媛都无疑是太后,或者说是太后之一,所以她没有必要像其他后妃一样为了生存和地位参与这皇权之争。
      宁叔媛看着眼前叽叽喳喳的好姐妹,心里很开心,眼中也满是愉悦。这样的状态她一直保持到目送苏珂等人离去。
      待她们走后,宁叔媛的脸上虽仍维持着笑容,但那笑容似是强行挂在她面上一般,虚假且毫无生气。她神情恍惚地从正殿走到偏殿,在临合门前看着准备跟随她步入殿内和仍伫立在外院的宫人,紧绷着嗓子道:“你们都休息去吧,我想睡会儿,不需要人伺候,晚膳也不必准备了。”她语气中带着逞强和无力,众宫人有些不明所以,但也不再停留,依言纷纷退下。
      关上房门的瞬间,宁叔媛那虚假的笑容立马消失不见,她快步走到离房门最远的角落,背靠着墙蹲坐在地上,双手紧捂着嘴哭了起来。
      她眉头紧皱,眼睛直直盯着地面,肩膀不住地抽动,眼泪瀑布似地往外涌。她实在太难受了,这种感觉像是有只手大力挤压她的心脏,然后再用重石碾过。
      其实自打宁叔媛接到圣旨,她就明白自己那缥缈的幻想破灭了,她并未对这份单方面的感情再抱有希望。在宁叔媛心里,自己与滕桢有过两面之缘,可滕桢对自己呢?怕是只有那一次,且也仅有那一眼。入宫近两个月,她早就认清并接受了现实,可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还是给了她当头一棒,让一个不抱有希望的人感受到了赤|裸|裸的绝望。
      此时殿外,一个内监打扮的人正低着头与南烛说话。这人叫娄苏平,是以“护卫”的身份入宫的。宁叔媛刚入宫不久便有刺客夜闯后妃寝宫,娄苏平便是在这件事后被调来宁叔媛这宝岑宫的。
      娄苏平生的比旁人高大些,他喉结明显,声音低哑,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最近才接受宫刑入宫的。联想刺客事件,大家都明白他入宫的原因。成年男子接受宫刑的痛苦实在难以想象,无论是身体的还是心里的。能接受这种安排,也能让庆阳帝放心这种安排的,这娄苏平定是皇家死士无疑。
      宁叔媛也是这样想的,她曾碰巧听到其他内监议论阉割之行的残忍和娄苏平的英勇,心中更免不了对他生出愧意。自然而然,宁叔媛对娄苏平会比对旁的内监更倚重些,而南烛亦是对他格外信任。
      娄苏平向南烛问道:“宁贵妃她,怎么了?”他入宫半月,从未见过这位十六岁的贵妃露出这般的神情。
      南烛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宁叔媛在接到入宫圣旨那日曾露出过类似的笑容,而那晚的宁叔媛哭了整整一夜。回想宁叔媛刚刚的脸色,相比当日过犹不及。南烛含糊答道:“我也不清楚,大约是见到武小姐她们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娄苏平又问:“对了,我瞧你适才领着那些婢女离开了主殿,那贵妃她们岂不是无人侍候?”
      南烛又道:“是贵妃让我把阿玲她们引开的。之前便吩咐过我了,怕是要说些小秘密的,让我看她动作把小丫头们领走。正好我也不爱听那打仗死人的西北战事,贵妃手势刚起一个头,我就把人带走了。”
      娄苏平一滞,回复道:“我知道了,我去吩咐御膳房的人熬些粥,等贵妃醒了,你侍候她用些。”说完不等南烛回应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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