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拦江

作者:青空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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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对饮秋雨笛声中


      荀知微回转房间时,燕小钗正坐在他的凳子上想事情。她穿着一身桔黄的衫子,看来淡雅清和,仪然大方。一只手指无意识地伸出,拨弄着他书桌上方悬着的鹦鹉。
      鹦鹉不满意地叫了一声:“走开!”
      燕小钗怔了一下,又用手指捅了鹦鹉一下,这次鹦鹉更生气了,“叫你走开!别烦我!”
      哈哈哈哈。
      别说燕小钗,连满腹心事的荀知微都忍不住了。
      燕小钗抬头,目光如刀光,直刺得人肌肤生痛,“我听说荀大人在打听给齐满月解毒的办法。”
      荀知微只是点点头。想不到自己和李四的谈话到底还是让人听去了。
      燕小钗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终于笑起来,“原来荀大人对齐满月也并非全无情意。”
      荀知微面色不变,淡淡说:“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朋友?燕小钗眼珠转了转,“如果我把解毒的办法说出来,你愿意把你们交往的故事讲给我听吗?”
      荀知微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这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条件。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他不解。
      “不管我为什么想知道,或者只是因为女人有时很八卦,你肯不肯呢?”燕小钗悠悠说。
      荀知微认真想了想,“好。只要你说出解毒的方法,我就把和满月相识的过程讲给你听。”
      燕小钗莞尔一笑,“我相信荀大人是君子,不会言而无信。就让你占个便宜,先告诉你吧。那法子其实很简单。只要用雨水淋在伤口上,再运用内功将水汽蒸干,但一定要在子时,而且要连续七天。”
      “若是没有雨水呢?”荀知微问。
      “若是没有雨水,那我也没有办法了。不过现在是春季,一个月内,总会有那么一两天下雨的机会吧。这就得瞧齐满月的运气了。”
      燕小钗说完,一脸期待的看着荀知微。换你了,换你讲了。

      荀知微在这样期待的眼色里,也不觉神思悠远了一会儿。
      他和满月的相识,要从哪里说起好呢?也许也是,一想起就消失掉吧……
      又或者是,从来也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一年,荀知微赴拦江县上任。
      他久已听说,这个边境小城,颇多匪患,民众流离,而且时刻面临北边轮台兵的侵扰。离中原腹地又远,有什么闪失,就是性命之忧。即使逃得性命,轮台人一旦过了拦江,占了县城,到了朝庭上,也是个死罪。
      这么样一个地方,让本朝的新科探花前往,很出绝大多数人的意料。及至后来,朝中才开始传言,这是探花郎自己向皇上坚请的。
      荀知微是孤身赴任的,一路上或走或停,都还算顺利。这一天,途中下起雨来,荀知微幸好赶到了一处茶坊,便拣了个座位歇下来,一边喝茶,一边等待雨停。
      没想到秋雨绵密,从早到晚,竟并没有停的意思。他直等到傍晚,茶坊里除了他再无旁的客人了。正觉有些孤清,便见他将去方向的路上,走来一个白衣人。天空飘着雨丝,天地间如雾如网,已是朦胧一片,这人却并不畏惧,步速也没有加快,就那么不疾不徐地走着,顺着如漆发梢,雨水一滴滴滑落下来,月白衣衫已快湿透。她仍然冷静从容。
      这是荀知微第一眼见到满月的印象。这个在雨中行走的少女,不知什么地方,让他心中一动。
      满月走过茶坊时,在路旁停下,侧头向茶坊内看了一眼,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进去。这一眼看过,荀知微只觉她的目光冷厉清澈,浑不似一般少女的含羞带怯。
      两个人对望片刻,荀知微微笑道:“你如果不急着赶路,进来一起喝杯茶吧。”他是个心性磊落的人,并不是道学家。既然心存好感,便不会忸怩作态。
      满月并没有想太久,她像是也觉得这个书生并不讨厌,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进到茶坊在他对面坐下。
      荀知微招呼茶博士加了一个杯子,替她倒了半杯热茶。
      满月慢慢喝了下去。
      “我叫荀知微。姑娘你呢?”荒途逆旅,秋雨伊人,江湖中人的情谊,多是这时结下的吧。
      “齐满月。”
      “身上淋了雨容易生病,如果病在这种地方,可不是件好事。我行囊中还有几件干净的换洗衣服,你如果不嫌弃,先换上可好?”
      满月看着他递过来的包袱,摇摇头没有接。
      荀知微也不以为意,“那喝杯酒好不好?也可以驱驱寒气。”
      这次满月一点也没有犹豫:“好。”
      幸好这家茶坊虽叫做茶坊,其实也准备得有酒。虽然都是村酿烈酒,但一喝下去,全身都暖了。
      荀知微端了酒杯,笑道:“《小窗幽记》里有一篇讲月的文字,里面有说到你的名字。”
      冷静锋锐的少女也不禁动了好奇之心,“书里怎样说?”
      荀知微微笑,“里面说,湾月宜寒潭,宜绝壁,宜高阁,宜平台,宜窗纱,宜台阶,宜花彻,宜小酌,宜清谈,宜长啸,宜独往,宜搔首,宜促膝;片月宜花梢,宜楼头,宜浅水,宜杖藜,宜幽人,宜孤鸿;满月宜江边,宜苑内,宜绮筵,宜华灯,宜醉客。”
      满月听得悠然神往,“原来中原人的书里还有这些讲究。”
      荀知微看着她苍白沉静的面容,忍不住脱口道:“看你的样子,可不像是宜这些热闹所在的月亮。”
      满月沉默半刻,“可惜我并没有叫湾月的姐妹,不然也许可以和她换个名字。”
      湾月宜寒潭绝壁、长啸独往,是不是跟满月的处境更像呢?
      那时候的荀知微,却并没有想得那么远,他只是接着喝了杯酒。
      满月饶有兴致地瞧着他,“还有吗?那些月亮?”
      荀知微是新科探花,很多书存在他脑子里便如活动人体图书馆,只要你点开索引,他就能一字一字背出来,连行数都不会错,何况这本《小窗幽记》又是他喜欢的,当下便口齿清晰地背下去,“楼月宜箫,江月宜笛,寺院月宜笙,书斋月宜琴。花月宜佳人,松月宜道者,萝月宜隐逸,桂月宜俊英,山月宜老衲,湖月宜良朋,风月宜杨柳,雪月宜梅花。”

      “满月宜江边,江月又宜笛。”满月望望茶坊外越加阴沉的雨幕,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啊,看起来还真是命中注定。
      她从腰间小小布囊中取出一只样式奇特,通体漆黑的短笛,“虽然这里没有江水,不过也不妨碍听笛子。我吹笛子给你听。”
      荀知微鼓掌。
      他从没见过这么奇特的笛子,看来不似中原之物。笛声端的动听,也是他从来没听过的婉转悠扬,只不过在那悠扬中,又流露出了一种让荀知微心有所动的清冷之意。就如江心明月,虽然辉映四野,却也清冷迫人。
      能吹出这样的笛子的人,绝不会是一个未经世事的人。
      “你,时常觉得寂寞吗?”荀知微轻声。
      笛声突然顿了一下,几下跳音,然后,恢复了正常。满月一双澄澈的目光,却在他身上凝住。
      雨天本就昏暗,虽才将晚,茶坊内已燃起油灯。昏黄光晕罩着荀知微清朗面容,说不出的温暖安适。
      满月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是充实,又似乎是虚空。似乎是慌乱,又似乎是安详。

      一曲停下来后,满月喝酒。然后再接着吹笛。再喝酒。
      荀知微听一曲,便喝一杯。满月喝酒时,他便再陪一杯。
      荀知微的酒量相当好,但满月喝酒时的豪气也叫他吃惊。
      “在我的家乡,我们都是用碗来喝的。”满月喝了几杯酒下去,终于不再那般沉默。
      荀知微失笑,“原来你的酒量还是家传的。”
      “家传……”满月喃喃重复一下这两个字,眼睛里忽然有什么东西烧了起来,亮得怕人。
      便在这时变故突起。
      荀知微只觉背后一道寒意尖锐袭来,在他对面坐着的满月手中酒杯掷出,然后听到惨叫声,身后寒意瞬间消失。他回头,方见到自己身后缓缓倒下一个人,手里分明紧握一把刀。
      茶坊四周不知何时围满了一圈黑衣劲装的男子,手持弓箭,对准他们,箭如雨落。
      满月掀翻桌子,将荀知微挡在身后,右手拔剑,剑光纵横,所有羽矢纷纷断为两段。但敌人并不上前,她最多也只能自保而已。
      “筷子!”她在舞剑的间隙说。
      还好荀知微不是笨人,马上从翻倒在地的餐具中找到那筒竹筷递给她。
      然后便只见那些筷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四散而出,周围惨叫声接连响起,箭雨越来越稀疏,终于完全停住。
      荀知微走出茶坊,雨中倒下的那些箭手,所有的竹筷都中在眉心或咽喉的要害处。满月的手法准得吓人。
      他站在当地,有一瞬间恍惚。
      眼见一个片刻前还和自己谈风论月的少女,眨眼间面不改色的杀了二十几条大汉,这种形象转换,真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
      “这些人是谁?”荀知微忍不住问。
      满月不语。她当然知道是谁,只是,不足为外人道。
      荀知微叹息:“你可以不杀他们的。”他已看得出,以满月的功夫,要重伤或逼退这些人,都不是难事。
      满月只是沉默。她当然可以放过这些人,但是又如何?他们下次再来时,出手只会更狠辣周密。
      她并不是没有放过。

      荀知微停下来许久,燕小钗才意犹未尽地问:“没了?”
      荀知微肯定地点头,“这就是我们相识的过程。”
      是相识的过程,不是交往的过程。
      燕小钗怔了怔,笑得花枝招展,原来君子骗起人来,才是滴水不漏。
      她好容易停下来,“你们谈论《小窗幽记》?我倒真没看出来,她会对这些感兴趣。”
      荀知微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也没想到。”
      燕小钗的背影娉婷走出门去。荀知微陷入沉思。讲给她的故事讲完了,但他和满月的故事,从那时才刚开始吧。不知为什么,他不愿意告诉别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当晚,两人留宿在茶坊后院的客房里。满月看着荀知微收拾妥当,自己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荀知微一怔,便已明白,“他们会再来?”
      满月点头。
      荀知微说:“连我也不会放过?”
      满月淡淡说:“多半是这样。”

      夜里,荀知微被雷声惊醒。他并没有睡得很熟。闪电划过夜空的一瞬间,房中亮如白昼,他看到满月眼睛睁得大大的,长睫颤动,脸色苍白。
      荀知微以为自己在做梦,他轻声,“怎么了?”你在害怕吗?连杀人都不怕的女孩子,会害怕什么?
      他以为满月不会答,但满月轻声说:“打雷了。”
      荀知微望了望窗外,这是一个大雷雨的夜晚,雷声一阵接一阵,惊天动地,窗子都在抖动。
      他再看看满月,这个连杀人都不怕的女孩子,怕打雷。
      他从床上坐起来,对满月说:“到这边来。”
      满月迟疑一会儿,慢慢走过去。
      荀知微起身,坐到床旁的凳子上,把自己的床让给她,“睡吧。”
      满月无助地看着他,荀知微的声音轻缓,让她安心,在一阵阵雷声中,有催眠的作用。
      被子很暖,还带着荀知微的体温,满月感到安全,很快闭上眼睛。但只一会儿,她又睁开眼。
      “嗯?”荀知微望着少女迷茫的眼神。为什么一个白天那样冷静锐利的女孩子,在有雷雨的夜晚,会如此无助?
      “我睡不着。你能背书给我听吗?”满月的声音很轻,里面有隐隐的哀求。
      荀知微想了想,“李商隐的诗,好吗?”
      “嗯。”小小的喜悦的声音。
      荀知微背了没有多久,满月便睡熟了。长睫密密地覆在眼上,神情安静如孩童。她其实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女孩子吧?在这样的时候,无论如何冷血无情,也和普通女孩子没有任何区别。
      荀知微很出了一会儿神。

      第二天早晨醒来,阳光映在窗纸上。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满月没有在房中。昨夜的一切,不知是真是幻。
      推门,他看到一场杀戮之后的痕迹。荀知微的心里,不知为什么,渐渐涌起了一阵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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