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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无法避免的战火还是烧到了西国,身为一国之君,妖民的犬王,父亲只有亲征银狼才能安民心,平叛族。于是,离开的日子很快商订好了。而父亲却没有参与,只是对他们说:“决定什么时候告诉我一声即可。”
这于母亲来说似乎是个值得庆贺的消息,终于可以让她离开这个使她终日愁闷烦躁的深宫到外面发泄过剩的妖力了。而最主要的,我看还是父亲终于得离开乌兰院,离开那个深锁院中的女子了。这使她兴奋异常,几乎是每天都掐着指头算日子,盼着和父亲一起出征的日子。于我来说,也是高兴的,我可以独自占有乌兰姑姑的时间了,可以在乌兰院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而父亲却警告我不要告诉乌兰姑姑这件事。我心想只要你走,还不是迟早的事,乌兰姑姑才不稀罕你天天在宫里。有我在她不会孤独。可是我依然好奇他会怎样让姑姑知道这件事。
我没有料到的是这次的离别竟会给乌兰姑姑和父亲的命运开了多么大的玩笑。
那天晚上乌兰院掌灯时间,父亲起身要回寝宫去,乌兰姑姑却拉了他的袖子不放,低眉说道:“大人此去出征需要穿战服,铃做了件早年大人曾穿过的,不知道大人喜不喜欢。”我倒很好奇以前父亲是怎样着装的,便央求乌兰姑姑拿出来。父亲没有做声算是默许了。那是一件雪白的振袖和服,领口和袖口都绣着鲜红的樱花,不像是武士的战服到像是雪中飞扬的红樱。我不能想象父亲穿上它的样子。
乌兰姑姑却一副很怀念的样子说到:“铃跟大人游历时大人最常穿的就是它,铃第一次见大人时,大人也是穿了这样一件,怎样?”父亲接过衣服并没有看一眼却盯着她说:“一模一样。明天我就穿它。”我有些惊讶了,父亲对衣着是很讲究的,现在却表现的如此马虎。
“不,大人现在就穿上。让铃看看。”乌兰姑姑坚定地望着他说道。看得出父亲是在犹豫着,他望着乌兰姑姑却对我说道:“非月,你先回去。”
他们互相凝视的目光里传递着一种怪异的气氛,另我深感不安,但父亲的语气又是那么严肃使我不敢抗拒,我只好默默走了出来,回头望望乌兰姑姑,父亲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
那晚的月亮格外的明亮弯弯的挂在空中使周围的星星黯然失色。我心里装满了不安,总觉得有些事情要发生,便偷偷地爬到乌兰院门墙上向里张望。姑姑寝室里的灯却灭着,门厅的灯也只点了一盏互明互暗地闪烁着。我们犬族本不需要什么灯来照明的,姑姑到晚上却离不开灯。我以为乌兰姑姑已经睡下了,刚打算爬下门墙,却发现院中草坪上的桂树下有人在私语,定睛望去却是父亲和乌兰姑姑。只见乌兰姑姑靠树斜坐着,父亲就穿着那件和服,却半躺在草地上把头枕在她的腿上。乌兰姑姑一手拦着父亲的头,一手一缕缕把父亲的银发轻铺在草地上,并低头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我从来不知道他们可以如此亲密,也无法把那个在乌兰姑姑怀里静躺着的男人跟平日里威严高大的父亲联系起来。我一直以为躺在她怀里是我一个人的专利,而现在,这个被我视为圣地的怀抱被父亲,不,被另一个男人侵占了。一股强烈的感情从我内心深处涌出来,我无法说出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像是一件极其宝贝的东西被最信任的人给盗走了。我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这不是梦境,侧耳倾听,竟能听见乌兰姑姑在说什么。
“铃以前就总是这么躺在大人怀里睡觉的,要不然就会做噩梦。”乌兰姑姑的声音一如平常那样柔和。
“梦到什么。”低沉而墉懒的是父亲的声音。
“梦到妖怪追我。我老是被妖怪追呢。大人每次都能及时救我。”
这一次父亲却没有做声。
“虽然那些年食不果腹还整日风餐露宿,却是铃最快乐的时光。有那段时光相伴,铃终生无憾了。”
“你知道吗大人,铃不喜欢这里,却依然住在这里,是因为有大人在这里。那这里就是铃的家。每个人都有家。这里也是大人的家。”
“所以大人要对家里每个人好,尤其是非月,铃很喜欢他,因为他是大人送来和铃做伴的。大人也要对朔姬王后好,因为她是大人的妻子,非月的母亲。”
“铃,我马上会回来。”父亲打断了她的低语。
“铃知道,铃会在这里等着大人,一直等着,就像以前一样。”
“我会尽快回来的。”父亲又重复了一句。
“铃想送大人一件礼物。”乌兰姑姑把手伸向怀里。
“什么?”
“一件吉祥物,我是照着古书上所说的那样做的,”说着她掏出了一件小东西,弯弯的月牙状的东西,还系上了长长的红绳。“它叫月半弯。能呼唤远方的爱人平安归来。”最后一句乌兰姑姑的声音却极细小。她把手伸向父亲的腰带想把月半弯系在上面。父亲却握住了她,使她的手停在了腰间。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过了片刻,乌兰姑姑把头轻靠在父亲的额上低声道:“铃也要向大人求件礼物。”父亲却没有做声。
“累了吗?铃。”片刻之后父亲轻声问道。
“是的,大人,好累好累。”
父亲起身打横抱起了乌兰姑姑走进房间里去了,再没出来。而我呆呆地在门墙上坐了一晚上。
东方拂晓我正要回去的时候,门吱呀打开了,乌兰姑姑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看到我似乎吃了一惊,回头向屋内望了望脸忽地红了。我没有想到她比父亲要先起床,也没有想到她竟拉着我去了参月宫。母亲仿佛知道她要来似的,立在宫门口冷漠地瞧着我们。她钗斜发乱,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手指微微颤抖着,宫里的器具乱七八糟地滚了一地,奴婢们胆怯地躲在柱子后面向这边张望着。母亲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只是狠狠地盯着乌兰姑姑,“把他拉走。”她说道,语气竟出奇地平静。一个奴婢赶忙奔过来拉住我说:“跟我来吧,非月少爷。”我微微抗拒着回头看乌兰姑姑,她依然直直地站在那,却对我微笑了。“王后昨晚去圣月宫找王不见回来就大发雷霆,在宫门那立了一夜了。”奴婢边走边小声对我说道。我自然知道父亲昨晚在哪里。突然觉得母亲和我一样委屈。父亲在参月宫对母亲近乎粗暴的吻和在乌兰院月下对乌兰姑姑的温柔缠绵不停地在我脑海里闪现着,刺痛了我的神经,使我无法思考。
“竟是这样一个人。”母亲仿佛终于把乌兰姑姑打量够了,用自嘲的语气说道。
“我就是铃,住在乌兰院里的那个人类,那个令王后耿耿于怀的女人。”乌兰姑姑不卑不亢地说道。
“你是来向我炫耀的吗?”母亲几近咬牙切齿了。
“我是来谢罪的。一直以来我对得起你。可是现在我对不起你了。我知道你在心里早杀了我千万次了,可是现在你依然不能杀我。我们做了一直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情。这是我们的幸福又是我的悲哀。”
“你们会付出代价的!我诅咒了你们!你不得好死,你们永不能相守!”母亲隐忍已久的愤恨和怒火终于爆发了,她紧握双拳,怒发飞扬。
“我知道,这无需你的诅咒。所以,你无须恨我,更无须怜我。”乌兰姑姑依然面色平静,语气里却是无比悲哀。
母亲仿佛抽尽了浑身的力气般倒退了几步,“不错,你的悲哀,何尝不是我的悲哀。你虽然转瞬即逝,却将永远留在他心里,我却要永远面对着他心里的你。这比面对你本人更难。”
“请不要恨我。月有圆缺,人有祸福。能陪伴他终生的最终只有你。朔姬,这一点铃永不能胜你。”乌兰姑姑对着母亲深深一拜,转身走了。两个女人的战争从第一次见面起就画上了句号,分出了胜负。
父亲离开后,宫里一如往常一样沉寂,只是参月宫里少了一个整日愤恨忧郁的女人,乌兰院里少了一个安静守侯爱人的男人。我依然天天去乌兰院陪着乌兰姑姑。而她在我心里却是另一个人了。一个痴等父亲归来的少妇,一个背负母亲半生哀怨的女人。我不再窝在她怀里睡觉了,我总能在她身上闻到父亲的气味。她是父亲的,从来就是。
乌兰姑姑看起来依然快乐,早晨起来去院里喂鸟儿,那是只小杜鹃,会一嗓子婉转的鸣叫,她喂完它后会轻声细语地跟它说话。然后依然会煮醇香的花露茶,久久地坐那品上一会子。而她的饭量却在急剧减少着。我想像父亲那样陪她吃上几口,却发现难以下咽。邪见偶尔也会过来,他们依然斗嘴,邪见也总是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瞪着大眼珠子气呱呱的。乌兰姑姑却得意地笑着。宫里的人们也依然不会记起乌兰院里这个安静如水,生动如花的女子。
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又是那么令人怀念。乌兰姑姑不久就病了,吃了东西会都吐出来,她整个人像削了形一样,精神却越来越好了,有时候看她眉梢都带着笑意。明明没有胃口吃任何东西,我却见她在不停地吃啊,吐啊,仿佛乐此不彼。“我得加强营养呢,非月。要不我撑不下去。”乌兰姑姑说道。妖怪不会生病,西宫里不会有医者,姑姑的病就只能拖着。邪见却着急了,他说乌兰姑姑从小就很少生病最多得过两次风寒,身体一直就很好,这病来得蹊跷。它想去人类那里逮个大夫回来却被姑姑给阻止了,她坚称自己没有病,只是胃口不好。看着她炯亮的眼睛和乌黑柔顺的发丝我也觉得她没有病。但她却在渐渐消瘦下去,不久,便窝床不起了。
事情就是这样的,她怀孕了,看着她已经微微鼓起的肚子,我目瞪口呆。现在才明白她那晚向父亲所求的礼物是什么。可是我们都知道乌兰姑姑所面临的是什么选择。我们犬妖一般要坐胎12年才出生,而人类却只有十个月。十二年的妖力要聚集在人类母体里十个月里成熟,这对身怀妖胎的母亲来说是个不可想象的磨难。无论是力量强大的妖胎所需要的营养,还是散发的抗拒性的妖气这对乌兰姑姑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如果有父亲在旁的话还可以帮她疏散妖气维持她脉息,即使那样父亲的妖力等半妖出生后也要损半了。这就是为什么妖怪都要找强大的妖怪结合,才能繁衍出更为强大的后代。
邪见如蒙大敌,他慌里慌张地找来宫里的尚女(管理内宫杂务的女官)给乌兰姑姑堕胎,她却打翻了那碗墨汁样的药水,苦苦哀求我们帮她挺过去,她以死相胁说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也不活下去了。邪见骑着阿哞去找父亲,他说父亲临走曾交代他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去找他回来。我想父亲可能早就预想到今天了。我看着躺在床上每时每刻都在饱受煎熬的乌兰姑姑,盼着邪见能找到父亲早日归来。她在天天虚弱下去,肚子却慢慢见长了。她眼圈已经黑青深陷,眼神却愈加明亮。她虽然不能下床了,却天天在想着吃些开胃的东西,尽管仍然会吐出来。她每天都要我做好记录计算离预产期还有多久。她每天都对肚子里的孩子说话,鼓励它等待父亲的凯旋。她告诉我孩子的名字就叫伴月。希望他将来能陪伴父亲和我。她开始慢慢回忆与父亲游历的点滴,在她细如抽丝般的回忆里,我仿佛看到一个快乐,活波充满生机的小女孩,穿着橘黄色过膝和服,跟在父亲身后把清脆的歌声洒遍森林,湖泊和田野。从她充满深情的叙述里,从她漆黑乌亮的双眸中,我知道父亲归不归来对她来说已不重要了,她完全活在自己的回忆里。这是她鼓励自己撑下去的动力,是她拯救孩子的武器。我不清楚自己对那个半妖会有什么样的感情,而父亲也没有音讯。看着在逐渐逝去生气的乌兰姑姑,我不再对父亲的归来抱有幻想,反而对他产生了无法化解的恨意。是他让这个曾经温柔如水,纯净似雪的女子在这里孤独地苦苦挣扎着。让曾经敢爱敢恨爽直泼辣的母亲成了一个深锁冷宫的怨妇。我不知道还恨谁,也许还有自己,眼睁睁看着这个曾给予自己温暖和拥抱的女子在绝望中死去。
乌兰姑姑最终没有等到父亲的归来。她有一天突然说好想看看院里的风景,让我扶她出去,我颇为难地看着她挺得大大的肚子,不知所措。她笑着说她能下地走动了。我以为她在开玩笑,却发现她真的坐了起来。当我们艰难地挪到院子里时,太阳正好斜射在院中的桂树上,笼子里的小杜鹃还在唱着凄婉的歌,仿佛在为它久已不见的主人悲鸣。她伸手打开了鸟笼子,把它放了出去。小鸟飞向了蓝天,盘旋着,欢快的鸣叫着,为了这突来的自由。乌兰姑姑就那么望着它越来越远的影子,一直望着,像在渴望着什么期盼着什么。“非月,它会飞到杀生丸大人身边的。”乌兰姑姑喃喃道。
乌兰姑姑死去的时候很平静,我也很平静。我好象在一直期待着这一时刻,这可以痛快报复父亲的时刻。看着她安详睡去的脸,没有了痛苦的折磨,没有了惊心的呕吐,我心里像放下了千斤重担,又像亲手挖去了心脏般痛楚,只为了能让父亲更加痛苦。我那时多么渴望父亲也在这里,让他看看这个他亲手害死的生命,这个他爱到骨子里的女人在这里孤独地死去了。
不能怨邪见的弱小和愚笨,他最终找到转战南国的父亲。他回来了,他万分火急地回来。不顾众妖的阻拦,不顾亲族的背叛,不顾紊乱的军心,也不顾敌族的追击,他日日夜夜兼程赶了回来,却依然没有来得及见到那个曾许诺在月桂树下一直等他的女人。不,她还在那等着他,我按乌兰姑姑的遗愿把她埋在了那棵他们曾一夜相许的树下。
父亲突然弃甲归来,把战火也引到了西国王宫,叛族纠结了几大妖族的首领乘机和犬族内部的分歧派里应外合,他们攻入了圣月殿,踏平了参月宫,父亲却依然站在乌兰院里的那颗桂树下久久沉默着。仿佛纷扰的外界都已与他无干了。我那一刻看到了他,一个曾傲视全妖界,另众妖稳风丧胆威风凛凛的犬王,手里拿着那个深爱着他的女人送他的月半弯悄然泪下。这颗曾许下乌兰姑姑美好愿望的月半弯究竟还是把她日日思念的男人带了回来,我不知道我的恨还在不在,也许这滴泪不足以抹平我对乌兰姑姑的伤痕,对母亲平生遭遇的不平。究竟是谁做错了?
等母亲和族里的干将们赶到王宫拼死平定了这场血雨腥风,父亲却不知所踪了,那颗乌兰姑姑亲手逢制的月半弯孤令令挂在桂树上,像在见证着这里埋着一个曾痴等爱人归来的女人。
后记
300多年来乌兰院里父亲和那个人类女人的故事成了泛黄的旧事。甚至母亲都已忘记曾有个人类女子站在她面前说:“我就是铃,那个住在乌兰院让王后耿耿于怀的女人。”而我对乌兰姑姑的暖香的怀抱和那柔声细语却比那场血雨腥风更加记忆深刻。也不知道父亲现在身在何处,也许他在失去那个跟在他身边成长,成熟然后死去总是微笑着喊他杀生丸大人的女孩后,厌倦了尘世的纠纷和争斗,发现最美好的时光仍是和她四处游走的日子。我相信,如果去他们曾经走过的山山水水中寻觅就会发现他的行踪。因为那些地方有着乌兰姑姑最快乐的身影和最动听的歌声。可我不会去找,因为那是乌兰姑姑和父亲两人的世界,任何人都无法插足进去。母亲也没有能够。
《月半弯》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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