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降临之十三夜

　　—[2056年12月9日，上午8：00]—
　　萨克拉门托，临时总统办公室。
　　琼斯的电话接进来的时候，总统刚刚送走一批墨国官员，正站在明亮的弧形窗边俯瞰楼下扎满了帐篷的壅塞街道。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今天的萨市，有点冷。
　　南茜抬手敲了敲敞开的浅白桃木门，“总统先生，琼斯上讲的紧急电话，三号线。”
　　总统转身，动作迅速的捞起桌边的电话，“琼斯，我是罗德里格斯。”
　　“总统先生，”琼斯的声音稍显凝重，语气却很从容，“我这里的气象专家泰恩•巴度先生，在今早凌晨时得知了一个重要的信息，他希望能亲自向您汇报。”
　　“他现在在你身边？”
　　“是的。”
　　“那么请吧，”总统坐进办公椅，低声道：“我在认真听着。”

　　汀德大厦里的人们在汉诺威等人的指导下，将所有的食物跟饮用水都拿出来进行计算。
　　在除以人头之后，结果并不令人满意。
　　“撇去病人的营养餐不算的话，”诺丁站在堆满了纸箱的房间里，看了看手里的记事本，又回头看看汉诺威和皮特夫夫，“这些东西也不够我们熬过一周。”
　　“也就是说，”罗宾喘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我们得‘出趟远门’吗？”
　　既然“家里”的存粮不够，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出门去找。

　　欧文的精神看着并不好，两眼下的淡青痕迹实在太明显了。
　　南茜端着两杯咖啡走进来，一杯递给他，一杯自己喝，“道格拉斯先生，您昨晚休息的不好吗？”
　　欧文大口的吞咽着温热香浓的液体，摇摇头，“还可以。总统先生，是在跟琼斯通话吗？”
　　“是的，”南茜点点头，担忧的注视着对方灰白的脸色，“听说，似乎要二次降温。”
　　欧文悚然抬头，“‘二次降温’？！现在的气温已经很低了不是吗！”
　　“……大概，”南茜捧着瓷杯的手一抖，虚弱的笑了笑，“还要更低。”

　　小圆厅里安静的连呼吸都能听到。
　　麦克揉揉胀痛的额角，对旁边正在拿着纸笔划拉着什么的米罗笑了笑，起身往走廊彼端走去。
　　有些事，他得跟莱昂和乔伊谈谈。

　　总统缓慢的放下了电话，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闷喘。
　　心脏在胸口跳的既钝且重，仿佛被谁捣过一拳。
　　欧文大步迈进办公室，看到总统难看的脸色，狠狠皱起了灰白的眉毛。

　　趁着莱昂跟麦克出去商量事情，乔伊把护士长让进了房间，给山羊胡包扎伤口。
　　原本乔伊还心怀惴惴，唯恐护士长完成前莱昂就回来撞上，没想到等护士长拆开山羊胡的衣裤一看，连见惯了血腥场面的乔伊都快吐了。
　　山羊胡的伤口冻烂了，周围的皮肉翻卷着，溢出黄色的黏稠液体，呈溃疡状。
　　手——脚——腰腹一侧，甚至是腰后，都有冻伤，并且新旧夹杂。
　　若不是乔伊请护士长过来，山羊胡就算能扛过莱昂刻意的暴力，恐怕也活不过这场天灾。
　　护士长平静的为他清创、包扎，脱脂棉饱蘸了酒精擦过创面，仿佛硫酸倾倒在垒垒枯骨之上，乔伊甚至怀疑自己听见了□□被烧烂的哔啵轻响。
　　山羊胡疼的说不出话来，但等他抬头看见乔伊表情的时候，他的嘴角，却勾起了一个玩味的弧度。

　　汉诺威刚使用手提电脑进入“米赛尔A6”，克里斯蒂的邮件和泰恩的短信就相继进入了他的邮箱，前者的邮件标题前有个鲜红的“★”图标。
　　汉诺威冷静的打开克里斯蒂的留言，当着诺丁他们的面轻声念起来：
　　“‘巴度教授：我的宇航员朋友苏刚刚从空间站传来了他所掌握的一些重要资料，如果您三小时内能够收到我的这份留言，请您立即打开我传给您的附件，仔细的研究一下。倘若条件允许，也请您尽快与我们联系！’”
　　说着话，汉诺威点开了附件。
　　画面跃出屏幕的一瞬间，站在汉诺威身后的罗宾跟皮特，同时发出一声难听的粗喘。

　　心情不佳的麦克跟莱昂在空旷的走廊里说了一个大概后，两人间便陷入短暂的沉默。
　　莱昂后腰抵在半人高的弧形栏杆上，站姿懒散的盯着眼前脸色抑郁的麦克，忽然咧嘴笑了，“……嘿，伙计，这可不象你。”
　　“‘不像我’？”麦克的视线穿过莱昂宽阔的肩膀，落在他身后墙壁上挂着的油画赝品上，恶狠狠的咒骂道：“那怎样才像我？！”
　　面临无法抗拒的天灾，他只不过想抱着心爱的人安然度过——然而现实却是，他亲手把自己唯一的机会给丢掉了。
　　而在他头痛欲裂沮丧万分做什么心情都没有的当下，他却还要为了几十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寻找水和食物，并且是冒着随时可能葬身在风雪中的极大危险。
　　哦妈的，他真的快要烦死！
　　“我认识的麦克•格雷修，”莱昂忽然伸长手臂，骨骼清晰的指掌大力的搓揉麦克僵硬的肩膀几下，“是个即使赴死也能从容镇定的人。也许在私生活上，你是有你自己的毛病和瑕疵，但对于国家和人民，你绝对是个英雄。”
　　“见鬼，我宁肯不做那狗屎的‘英雄’！”
　　“可是麦克你想过么，”莱昂凝视着快要歇斯底里的同伴，笑的依旧温和，“在这样的危难关头，除了你我这种受过正规训练的CIA探员，还有谁比我们更有能力保护爱人、亲人跟朋友？”
　　说到底，汉诺威他们毕竟只是一群“纸上谈兵”多过实际求生的科学家。

　　跟总统说完了自己所知的一切，泰恩咬着嘴唇在帐篷里来回的转了几圈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站到沉默的琼斯眼前，低声道：“上将先生，我建议您即刻向南撤离整个营地。在二次降温之前，你们能走的越远越好。”
　　“‘我们’——？”琼斯敏锐的一挑眉，“巴度博士，你这句话似乎有点歧义。”
　　“我的话没有任何歧义，”泰恩的鼻腔里短促的透出一声闷喘，随即，他便镇定的说道：“我的确是希望‘你们’能尽快离开。因为我要回华盛顿。”
　　“可是博士，您现在回去也帮不到汉诺威教授他们啊。”一直守在一旁闷不吭声的克里斯蒂急了，“再说，您的夫人她……”现在正是需要丈夫呵护的时候。
　　“克里……，你别说了。”
　　一道虚弱却坚定的女声从门口传来，打断了克里斯蒂未出口的话，三个人循声抬头，毫不意外的见到了不知何时起就站在那里的雪莉。

　　—[2056年12月9日，上午10：39]—
　　天色在遮光蔽日的浓云之下艰难的亮了起来。
　　前夜的狂风已经完全停住了，此刻，只有细密的雨丝一线一线的浇注在白皑皑的大地上，浸润深青色的冰壳。
　　准备充足的麦克一行人，穿着肥大厚实的羽绒服，背着盛有应急物品的背包，走出了汀德大厦。
　　全体成员一共有9个人，都是强壮并有野地求生经验的青壮年男子，其中包括身为CIA特工的麦克、莱昂，私人电视台台长米罗，记者诺丁（和他的宠物苏格兰牧羊犬KIKI），气象专家皮特、罗宾夫夫，汀德大厦的警卫珀森、艾伦，和一位奋勇自荐的内科医生西蒙。
　　时隔五天重出户外，见到一片寂静的城市残垣，麦克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大概与他的心情相同，其他人也没有谁先开口说话，只顾闷头朝前走
　　——第一个目的地：距离汀德大厦三条街的某大型超市。

　　护士长依旧按时在各个病房里巡视，仔细的看顾病人的情况，轻声细语的安慰着他们。
　　吊着胳膊的威瑟斯彭靠坐在床边的沙发椅中，目送护士长娇小的背影拐进了隔壁房间后，才转头看着正在喂肖恩吃麦片粥的卢森，笑道：“她真是个铁打的女人。”
　　“谁？”卢森给弟弟擦擦嘴角，抬眼瞥了他一下，“你说的是克伦特护士长吗？”
　　“除了她这里还有哪个护士长？”威瑟斯彭笑，语气颇为感叹，“这种兵荒马乱的情况，连格雷修那种专业级的特工情绪都不稳定——可是你看看她，跟没事儿人一样，该做的全都做到，而且一丝不苟完美至极。”
　　“她也只是在强撑着坚持吧。”
　　卢森起身找出肖恩最喜欢的图画书递给小孩儿让他看，自己则折回床边，坐到男人对面，小声说道：“听说风暴前，克伦特的丈夫刚跟她吵了一架，还带着他们的三个孩子离开了华盛顿，现在人在哪儿都不知道呢。”
　　“那她怎么……”还能表现的如此镇定？
　　“她现在是不能放松吧，”卢森叹了口气，视线越过威瑟斯彭的耳廓，落在人声杂乱的走廊上，“一直绷着心里那根弦儿，她才能有勇气活下去。”
　　一旦松懈，就会万劫不复。

　　军用卡车碾过积着冰水的雪地，向南方驶去。
　　一队士兵荷枪实弹的淋着雨站在逐渐空旷荒凉的营地中，等待最后一批疏散人员上车。
　　仅存的一间帐篷里，泰恩和雪莉四目相对，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面色苍白的雪莉坐在折叠椅中，两手交握着放在小腹处，安静的注视着欲言又止的泰恩，等待他的选择。
　　后者隔着几步的距离站着，微垮的肩膀显出他的疲惫和无奈。
　　或者，还有对年轻妻子的歉疚。
　　帐篷外面，克里斯蒂提着一箱文件登上卡车，和里面等候已久的父亲会合。
　　琼斯关心的瞧了瞧正开始拆卸最后一间帐篷的士兵们，又回神看看神情不愉的女儿，“克里，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的脸色看着很糟糕。”
　　克里斯蒂沮丧的叹口气，嘟囔出声，“爸爸……我……你知道，一直以来我一直……”焦躁的攥紧手里的提箱把手，她皱紧了眉，“其实我……”
　　琼斯安抚的拍拍女儿单薄的肩膀，平静的道出她的心事，“你是不是，想见见道格？”
　　“爸……！”克里斯蒂猛地抬起头，褐色的眼睛惊讶的瞠圆了，“你怎么会猜到……”窒息般的一顿，“我知道我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很任性，可是爸爸……我……”
　　琼斯摇摇头，怜爱的笑了，“这是人之常情啊，克里。”
　　因为唯有在面对天灾时，人才会察觉亲情的宝贵。

　　“喂，”靠坐在暖气片旁的山羊胡，哑着嗓子叫着站在窗边的乔伊，“给我倒点儿水。”
　　乔伊愣怔的回过头，“哦……你等等。”说着话，他到床头柜上倒了杯水拿过去。
　　水杯递给山羊胡的一瞬间，力量粗蛮的中东男人一把攫住了乔伊的手腕，杯子一歪，温水撒了两人一身。
　　乔伊抬手一挣，没挣开，“放手！”
　　山羊胡眯起深色的眼睛，盯着不耐烦的乔伊，“……你，忘记我了吗？”
　　乔伊鄙夷的一哼，“我怎么可能认识你？”说完，再次大力的一甩手，终于逃开了对方的钳制，“可恶——！”

　　南茜关上办公室的门，从背后抱住了罗格里德斯，美丽的脸孔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罗格里德斯俯瞰着窗户外挤满了难民帐篷的街道，并没有回头，两手却回应的握住了女人细瘦的手臂。
　　两人相依相偎，感受着彼此的依恋与温柔。
　　总统抬头望着窗外露出的一角天空，那里翻卷着灰蒙蒙的云彩，没有丝毫生气。

　　绵密冰冷的雨幕里，人的呼吸化成了极浅的白雾，甫出现便消融。
　　麦克一行人在雨中踩着冰雪艰难行进，花了比以往几乎要多三五倍的时间，才抵达超市。
　　超市整体在早前的龙卷风中被摧残的面目全非，令人庆幸的是，建筑物是从将近中心的位置被刮裂开的，除了房顶跟一部分墙壁，其他都尚算完好——起码，从外观看来是如此。
　　麦克跟皮特绕着超市外缘走了一圈儿，与众人会合后说道：“我觉得超市再次垮塌的可能性不大，进去找食物应该可以。不过大家务必要注意安全，小心行事。”
　　毕竟，谁也不能绝对的保证。
　　皮特又给麦克补充了几句话，才看着跟在诺丁身边须臾不离的KIKI道：“张，辛苦你跟‘它’了。”
　　出门前，他们才从诺丁那里听说，只有八个月的KIKI是受过专业搜寻训练的。
　　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这实在是上帝最珍贵的赐予。

　　葱翠的棕榈盆栽后，明亮的玻璃倒影着摆着简洁家具的室内，房门忽然无声无息的打开，面孔模糊一身暗色西装的老者缓步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欧文走到弧形办公桌前，短暂的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把信奉端正的轻推至桌子中央。
　　做完这件事，欧文像是卸下了肩膀上所有的重担，转过身轻快的离开了。
　　在他身后，摆在桌上的雪白的信封正面，赫然写着“辞职信”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