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

　　那衣裳和肌肤惨白的女人，举起双臂僵硬地向前伸着，肘下袖管却是空空。她身子飘飘摇摇地向屋内走来，肩上却又生出两只手，一手握着精钢剑，一手举着金铜锤，干瘦突出的指节用力抓着锤柄。
　　猴面人的双腿猝然失去力气，瘫坐在桌案边，嘴唇不停颤抖着。而猪面人的双目似被女人那幽暗无光的眼瞳紧紧抓住，他“咣当”一声摔下了椅子，嘴巴惊恐地大张着，不觉留下两行口涎。
　　铁杖老人此时背对着房门，看不到身后景象，但他相信——那一定是世上最最可怕的赌鬼，怨鬼，或者饿死鬼。
　　老人仿若无事地走到桌前，倒了一杯热酒，心里叹息着还未品尝就要浪费了……他口中哼起洛阳小调，扬手向背后泼去，便听到一声熟悉的大叫：
　　“李老头！！”
　　老人呵呵笑道：“你来的及时，咱们有客人到了。”
　　拨开湿漉漉的刘海，李凤儿抖了抖身子，他肩上的苍白美人手也随之摇动。看到猴面人和猪面人瘫软在地上的样子，李凤儿露出满意的神情，他忽然用突厥语说道：“李老头，在我的事上胡说八道起来，你可比阿武拜佛时还虔诚啊！”
　　老人亦用突厥语回答：“武皇后起五层圣堂供养大佛，老朽的心意比之还差得远呢……宵禁开始后，你在外面可看到什么异状？”
　　李凤儿笑容可掬地道：“不忙，还是请你先解释解释这房里的情景，否则只能把李郎中扔到通济渠里醒醒酒了。”
　　老人仿佛没有听到他略带戏谑的“威胁”，而是略显惊讶地道：“你在门外等候许久，难道一个字都没听见？”
　　李凤儿心道：自己回客栈时特意选了一条隐蔽道路还绕了个圈子，老人为何一副早已知晓的模样……没准又是这位好师父在虚张声势！他随口回答：“听到……那个不可告人的荷包，果然被你藏起来了！至于什么天君……什么斗法大会……我听不懂。”
　　“斗法大会是秘术师每隔二十年一次的集会，自武德九年后我随你移居秦王寝宫，秦王令我断绝与外间一切来往，如此盛会我只得装作不知了。”老人缓缓地道。
　　李凤儿面现喜色。“秘术师集会？好哇，我在太极宫看够了阿谀谄媚之辈，咱们这些年在北方也得隐藏身份，若见得到真正的秘术大能者……”
　　“你还记得我说过，当年得入太极宫面圣的九流三教中人为取乐者多、为阴损者少。秦王所缔之太平盛世中，更鲜少有人于皇宫内施展邪术，既无谋权害命之必要，又难以取悦君王。秦王因血池蛊之事，更不喜诸皇子涉猎秘术，暗中做了不少功夫。所以贞观二十三年间，除了咱们两位……”老人指了指自己和李凤儿。“……在宫中说了一句'秘法绝迹'不算过分。你自小长在宫中，更无机会听说斗法大会的事情了。”
　　李凤儿忍不住腹诽：“宫中禁绝秘术，他的皇位便少一分威胁，那人当然放心了……他家太子和魏王不豢术士，相争时活像两个田舍汉撸起袖子打架，好生粗野！”他倏地站住，弹了一下猪面人的面具，不屑地道：“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在做戏？来者根本不是‘天君 ’的手下，你也要糊里糊涂地跟他们走？”
　　老人自袖中取出那金丝银线的荷包放在桌上，李凤儿上前拿过，从荷包里抽出一张薄薄的黄纸，他的手指方触及纸面，便察觉有异样的波动从指尖传来。过了片刻，李凤儿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笑道：“这……秘术还能做出这种玩意？”
　　“做一张不难，难得是几日内赶制数百张。”老人颔首道：“天君做得出。”
　　李凤儿悻然道：“倒是我小瞧他了……”
　　铁杖老人笑道：“我笃定，假使天君想试一试我的能耐，小小客栈恐怕放不下他设的局……话说回来，你知道方才的美人幻象，疏漏在哪里么？”李凤儿摇头，铁杖老人道：“三尺青锋和三百斤的铜锤，掂起来一样重？”
　　李凤儿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神情懊恼。
　　铁杖老人捋须道：“换作我，不会舍得让美人手里举着自己两个脑袋大的锤子，煞风景。”
　　李凤儿闷闷不乐地道：“锤头小一寸，倘若和人动起手，吃亏的是自己。”
　　铁杖老人敲了一下他的额头，李凤儿痛得大叫一声。“幻术即是虚妄！你该把心思花在哪里，是让人相信这幻境中的情形！你倒调出几成力气来平衡那一双假手……”
　　李凤儿低声道：“李老头，你不觉得这双手看着熟悉么？我珍之重之有何不当。”
　　铁杖老人令他转过身，对那美人手端量了一会儿，失色道：“难道……这是……”
　　“不不不。”李凤儿顿了一顿，摆手道：“那位卧病在床的圣人嘛，她的手还好好地长在身上。”
　　老人松了口气，李凤儿又道：“那双手让我记忆尤深，她肉身虽枯，骨相却不会改变，是难得一见的枭骨。那日在长生殿中，我本想借她双手细细观察一番，没想到被你搅和了！所以我从河边捡了两节莲藕，大致仿着做了这个。”
　　铁杖老人再去观察他的背后，美人手交叠于一侧，竟对老人行了个万福，可惜没有生在佳人之肩反生在一少年背上，这动作此时显的诡异之极。
　　“凤儿，现在是不是该把这二位放出来了？”
　　那猴面人和猪面人还死死盯着门口，幻想里的鬼魂似乎近在咫尺，李凤儿看到猪面人的脖子上已是大汗淋漓。他低声道：“李老头，你欠我的疑难比佛门的菩萨都多。”然后点了点头。
　　李凤儿一抖身子，原本交叠的美人手臂从他背后畏畏缩缩地伸开，竟对他这“宿主”有些惧怕。须知幻术一门修习起来最为辛苦，幻境越高妙准备起来越是耗时费力。要击败一位幻术师，或是速速点出其中破绽，或是挺过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待幻象消散之时，便是他们最虚弱、几乎失去还手之力的时刻。
　　铁杖老人惊异于他短短时间又使起法术，不见丝毫倦意。原本举着重锤的美人手中此时换成了一把雪亮长刀，李凤儿径自走到一旁，与那双手演练起来。
　　老人转回汉话，扬声道：“好了好了，这二位朋友一看就不是修行之人，你何必这样戏耍他们。”他笑呵呵地上前扶起猴面人。“小徒顽劣，老朽日后定会严加管教，还望两位莫要责怪。”
　　铁杖老人摇摇头，抬手一拂，猴面人倏然感到身上的限制消失了，抬首四处望去，那白衣女鬼已不见踪影，屋中只有铁杖老人和一名低头站立的布衣少年。老人道：“我们可以动身了，请罢。”
　　猴面人喘息着道：“奉天君之令，我等不敢怠慢诸位。车马已备好，就停在后院里。”他与那猪面人耳语几句，猪面人收起纸卷，独自离开了客房。
　　铁杖老人道：“不知天君此次在何处开坛？”
　　猴面人道：“这……规矩未改，在下仍不可告知李郎中，请。”他言辞之间处处以铁杖老人为先，李凤儿猜想老人介绍他时说的不是徒弟便是小厮，收了美人手乖乖跟在身后。
　　二人在这猴面使者的引领下走到客栈后院，赫然发现院中停着两口木椁。猴面人再次向老人拱手道：“不出一个时辰即到，请二位暂时屈身垂香椁中。”
　　老人惊叹道：“垂香木乃制棺上品，虽不及帝王棺椁的木材珍贵，葬个王侯将相绰绰有余，天君却用垂香木做‘轿子’，出手之阔绰实令老朽羡慕……”
　　李凤儿忍住没问老人几时又学了风水葬仪，上前拍拍椁身就要开盖爬进去。老人忽然转向他，面色古怪地问道：“子时前我听到客栈外有野猫疯叫，你看见了么？”
　　“我到了客栈附近差点被巡逻的金吾卫发现，只好急中生智……嘿嘿，恐怕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野猫！”
　　老人急道：“你用秘术了？”
　　李凤儿不屑地道：“我只是表演了个飞檐走壁，又在他们脸上手上划了几道口子，不会破相的。”他突然想起自己行迹泄露的事，拉住老人的袖子问道：“方才……你怎么知道我早在外面偷听？你又用结印了？”
　　“你是不是从客栈后院绕上来的，正好经过客房北面的窗户？”
　　李凤儿点头。
　　老人掩住嘴巴，低声道：“这两位朋友翻窗进来的时候呀，窗户没关严实。”
　　那猴面人负手立在一旁，李凤儿强忍着不能笑出声，老人向他摆摆手，二人各自选了离自己较近的木椁走去。
　　临近合上椁盖时，李凤儿听到隔壁低低地传来一句：“老朽这身子，是该入棺材喽……”他在木椁中躺平，忍不住计算起自己的年龄，掰着指头没数几岁，便嗅到一种奇异的香气从四面八方向他扑来。李凤儿揉了揉鼻子，忽觉木椁底下一空，显是被人抬了起来。他屏住呼吸想一探这木椁的行进路线，香气更狡黠地冲他的七窍各处钻去，他忍住顷刻，终是被一场难以阻挡的深眠彻底包裹。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