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

　　贺掌柜倚在放满酒坛的柜子上边，随着门缝泄入的丝丝寒风打了个哈欠。
　　“本店严……严遵永徽……永徽律，不不……不卖……烧……烧牛尾……”
　　“吱呀”一声，有些年头的木门从外面被人推开了，贺掌柜登时坐直身子，有客到——那大步走入店内的人搓着手喊了一声。“先来两碗葱花汤饼，少洒葱花。”
　　贺掌柜应声后招招手，待命已久的伙计冲进厨房，过不多时便端出冒着热气的两碗，稳稳当当地放在这两位新客人落座的桌上。李凤儿瞪着碗里浮了半壁江山的绿葱碎，扭头冲那睡眼惺忪的掌柜道：“店家，‘少’，‘少’洒葱花。”
　　“金雀客栈的葱花汤饼远近驰名，就是这幅样子，快吃吧。”铁杖老人已抽了两双筷子，一双放在李凤儿手边，另一双被他拿在手里，以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气势挑起汤里的面片儿来。
　　贺掌柜抱拳道：“老丈识货！二郎，给这桌送一碟小菜！”
　　老人道了声谢，李凤儿转向他。“你又知道了？”
　　铁杖老人道：“是那位人财两空的张六郎来过，他对这里的汤饼和烤肉称赞有加，咦……掌柜的，他们活烤鸡鸭的手艺不会是从贵店里学走的吧？”
　　“冤枉了，二张得宠时小店还未开张！客官慢用，我到后厨看……看看汤饼锅去……”贺掌柜连连摆手，着急忙慌地进了后院，留下那小伙计一人在大堂照料。
　　李凤儿拨着碗里葱花道：“李老头，我还是不明白……”
　　话音未落，老人的筷子在他碗边轻轻一敲。“先填饱肚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你不想知道谁把你的宝贝……”李凤儿压低了声音。“……信物，交给了二张？”
　　铁杖老人夹了一片腌菜放到他的碗里——涮了涮，又夹回自己碗中。李凤儿正要发作，老人顿然道：“凤儿，如果我说我们此刻又添了一桩更大的麻烦，你会不会觉得我在虚张声势？”
　　李凤儿负气道：“当然！长生殿里的鬼，破咱们法阵的人，九层楼的幻影，还有你藏起来的荷包……这一桩桩的，哪个不是大麻烦？别说解释清楚了，你连叙述的时间也不给我，下一个麻烦就来了！”
　　“武氏身边有鬼呀……”老人捋起灰白的胡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那一定是只花斑狸奴九命鬼。”他又拿起筷子，继续吃汤饼。李凤儿翻了几个无用的白眼，气冲冲地招呼那伙计切了一盘烤羊腿，白口大吃起来，老人倒不加拦阻，随手给他倒了一碟蒜泥。
　　酒足饭饱之后，老人从袍下摸取出一袋铜板，交给李凤儿。李凤儿颠了颠钱袋，怀疑地看着他。
　　“你身上怎么还有余粮……老实说，你是不是知道我们李家的什么……秘密宝藏啊？”
　　老人佯装没听见，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南市里吃喝买办的随你心意，别跑太远了，暮鼓敲响三百下后南市便入宵禁。你——子夜前不许回来。”
　　李凤儿怔在原地，思索着老人这完全矛盾的要求。他拉开钱袋的口子悄悄瞅了一眼，转而露出满意的笑容……好，现在让他回那九层楼上给上官婉儿温酒端茶，他也没有怨言了。
　　铁杖老人回到客栈问了房牌，又让伙计去买了些纸笔，拿着东西上到二楼的客房，入房后便将门反锁起来。他在桌上铺开泛黄的纸张，时而用手指，时而抬起铁杖下端比划着。比起李凤儿在翠微宫欲收威凤榻时的反复琢磨，他眼前的境况似乎更加困顿——可这不过是南市的一间寻常客栈，翻个上下南北也找不出什么名贵物件。
　　老人又站起身，绕着桌子走了两圈，复停在纸笔前，好像依然无法动笔。却不知那伙计此时在楼下嘀咕了一句。
　　“有笔有纸，单单不要墨，真有些古怪。”

　　夜已深，面前的黄纸上仍是空无一字，老人面色凝重地坐着，铁杖已被他摆到一边。
　　门外忽然响起那小伙计的声音：“客官……老丈，子时刚过，你要的酒送来了。”
　　铁杖老人搓了搓手，寒夜里有热酒再好不过，他略有些庆幸自己嘱咐伙计待子时再送酒过来，否则不到暮色降临，十个八个酒壶也被他喝空了。
　　从伙计手中接过加了火炉的托盘，对方居然还惦记着有笔无墨的事情，老人急忙摇头拒绝。送走了热心的小伙计，他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转过来，猝然发现——
　　就在这一闪身的功夫里，桌后多了两位不速之客。
　　老人手一抖，温在小炉上的酒壶险些歪倒。他赶紧探着身子将托盘放下，再去瞧面前两位——身着黑色夜行衣，一个戴着赤色猿猴面具，一个戴着青色野猪面具，让人着实生不出“来者甚善”的想法。
　　铁杖老人正端详时，那猴面人突然抱拳道：“夜半到访，惊扰了李郎中，还请恕罪。”
　　“‘李郎中’……”老人闻言恍然道：“‘李郎中’……上一次有人这样称呼老朽，好像是五十多年前……”
　　猴面人道：“白日间那个荷包，李郎中应该收到了。”见老人点头，他接着道：“在天津桥上转送荷包之人，与我等同为天君下属。斗法大会之期不日即至，我等奉天君之命，特来延请李郎中。”
　　老人的脸色渐渐缓和。“斗法大会……于老朽而言是件十分遥远的事情了……”
　　猴面人道：“武德八年那次大会，李郎中时年二十有三，少年才俊技惊四座，足下之博闻强识亦令天君赞叹不已……”
　　铁杖老人道：“自武德八年起，老朽因故隐姓埋名，与往日相识的同行也断了来往，这些年至少错过了三次斗法大会……一个甲子的岁月过去，天君如何得知老朽……”他叹了口气，道：“莫不是因为前日宫中的法阵？”
　　猴面人道：“李郎中这两个疑问，小人姑且将它们合作一个——李郎中说的无错，正是因为长生殿中那场混乱，才被我们发现了李郎中的踪迹。这些年天君本以为李郎中入山求道不问世事，后来得知李郎中尚在人世且已来到洛阳，天君便命我们立即将请帖送来。”
　　铁杖老人苦笑道：“果然……我入宫前心中尚存侥幸，如今看来，理当如此！”
　　猴面人正色道：“我等无意诘问李郎中的私务，足下仍是天君名册上的贵客，天君吩咐过，要请李郎中乘兴而去，不可失了礼数。”
　　铁杖老人挠了挠头，面上仍是苦色难消，“阁下既有此言，但愿不要败兴而归……啊，我还有一疑惑，望阁下实言相告。”
　　猴面人迟疑了片刻，道：“李郎中但说无妨。”
　　“张氏兄弟处斩之时，修文坊到洛水临安一带所布幻境，可是天君所作？”
　　猴面人摇首道：“此事天君已知晓，他亦十分惊讶有人能在东都城内完成如此宏大的幻术，而幻境中人也没能发现破绽。天君已命其他同僚在城中查访，我等赴金雀客栈前尚未有消息传回。天君吩咐，若李郎中问起此事尽可相告，但那场幻术确与我等无关。”
　　铁杖老人捋须笑道：“好罢……不仅能造出以假乱真的幻象，还令老朽在幻象中枯坐而不自知，这人若是一位后起之秀，的确有能耐！”
　　那猪面人一直没有插话，叠着手规规矩矩地站在后面，眼睛却有意四处张望。老人指着他，奇道：“这位朋友，你又在瞧什么呀？”
　　猪面人倏然一惊，吞吞吐吐地道：“李郎中……在下……在下知道，李郎中身边还有个十……十五六岁的少年，不知他现……现在何处？”
　　铁杖老人微笑道：“那是我徒儿，他天赋颇高但生性顽劣，不知又到哪里玩耍去了。”
　　猴面人道：“李郎中当年身居长安时不曾听说收过徒弟……”
　　铁杖老人道：“老朽这一生遍游四方，亦曾在河西漠北盘桓数年。那孩子是突厥人氏，双亲在前些年的战乱中没了。他在黑沙城举目无亲，正被老朽碰上，老朽才捡到这个便宜徒弟……你们还有什么话，都请问吧！”
　　猴面人使了个眼色，猴面人从怀中掏出一卷白纸，在桌面上徐徐展开，又取下发中簪子、拔去尖头，赫然是一支可供书写的木炭。猴面人见他准备妥当，转身向铁杖老人道：“李郎中，是何人请你入宫为大圣皇帝作法？”
　　铁杖老人道：“那人自称是邺国公府中仆人，老朽年事已高，记不住那么多官职封号，又问了他家主人姓名，原是姓张、名昌宗。老朽后来听闻，这张六郎也曾是宫中颇有势力的人物……”
　　猴面人皱眉道：“李郎中既然隐姓埋名多年，竟因张昌宗几句说话再进宫廷？”
　　铁杖老人道：“非也，那仆从带来了一样物件，有这物件别说入宫，便是让老朽提头去见，老朽也不会犹豫……”他想起那日重见交与先皇的信物，心中澎湃之情一时难以表述，陷入了昔日回忆中。
　　猪面人闻言，狐疑地看向猴面人，猴面人却像没有听见一样，径自问了下去：“李郎中在长生殿中摆的是什么阵法？”
　　铁杖老人过了片刻才回神道：“老朽还没给这阵法取名字，按邺国公……啊，按那姓张的所说，宫中近日常有异象，不久竟演变成骚扰皇帝的游魂野鬼。老朽到迎仙宫中走了一趟，临时定下这么个阵法，幸好宫中物件齐全，所需的白骨蜡烛、鎏金碗、青玉签与石榴果一样不缺，”
　　猴面人转身走到桌边，道：“记下了吗？”
　　猪面人提笔疾书，过会儿点了点头。
　　“李郎中还记得那阵法图式……”猴面人口中说着，忽然猛地抬起手，颤抖着指向门外，“女……女女……”
　　猪面人见他骇然失色，忍不住也扭过身子看向门口，立时惊叫出声：“……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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