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

　　神龙元年，正月，癸卯。
　　“摩诃迦利野，毗尼伽帝……”
　　少年念完一句，便用竹签敲一下面前的玉碗，竹签落在碗沿上，发出的却是滴水之声，这一滴看不见的水落入碗中，环绕他的昏沉烛火亦随之一晃。
　　“……唵嘛呢叭咪吽……”
　　少年背后二十步外是一张宽大的方床，四角各竖起一根支柱，方床被柱上撑起的重重纱帐掩盖，仅在床沿留出拳头大小的空隙，一只干枯瘦弱的手从空隙垂落下来。
　　“南无僧伽耶……”
　　少年的胸口缓缓起伏着，一丝白烟从幽幽青焰中摇晃着升起，被他吸入鼻间。少年的身子倏然抖了一抖，但唇间镇定地念了下去。
　　“南无……达摩耶……”
　　“……南无……佛陀耶。”
　　本已昏昏欲灭的烛火骤然大盛，蜡烛一支接一支地倒下，青色火焰呼啸着在地面燃起，少年四周瞬间被这狂焰包围，他停下了手中动作，双手猛力相击，口中喝道：“去也！”
　　这一声呼喝方出口，青焰离他的衣衫不到两寸，却好似畏惧般地停下脚步，在少年身旁逡巡起来，他将左手掌心慢慢压向焰尖，青焰发出呲呲响声，势头渐渐缓了下去。少年心下稍定，抬眼向殿外望去，立时吃了一惊。
　　门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个白色人影，那人形周身泛着浅浅幽光，显然不是阳世之人。
　　长生殿中法阵便是为了这三人而设，此时担当护阵之任的他见到这样景象，心中仍是震动不已。
　　少年凝神细看，殿外站着两名青年男子与一名少女，俱是衣着华贵、仪表不凡。不消片刻，三人已走到殿前，看到门槛前一排矮小的青焰蜡烛，行前一步的蓝衣男子皱起眉头，转身向着后面的紫衣男女，三人像是在商量什么。
　　紫衣女子抬首望向大殿中央，面现凄苦之色，但她目光落到少年身上时神色一噤，又低下头去。
　　过了半晌，三人齐齐转身面向殿内，紫衣女子面上似有不忍，蓝衣男子握住她的手、神情坚定，紫衣女子无奈地点了点头。少年在殿中只为看护法阵，此间真正的秘术大师久久不来，他心中正思索该如何对付，忽然听到院外传来喧闹之声。少年心中一凛，握紧了手中竹签瞧向门口那三人，却见蓝衣男子正抚掌大笑，向其余二人述说些什么，一直无甚动作的紫衣男子亦是喜不自禁。
　　阴阳有隔，少年听不到三人的言词，眼中看得到他们激动的神情，看得到蓝衣男子拍动手掌，耳畔却仅有低低泣诉般的风声，这幅景象煞是怪异。
　　过了一会儿，三人一同转过身，像是决定离去了。忽闻殿内传出一声呜咽，紫衣女子脚步不稳、身子晃了一下，旁边的紫衣男子连忙扶住她。紫衣女子侧身向殿内回望，过了一阵见殿中无人回应，才失落地回过身来。少年望见那两名男子在前、紫衣女子在后，缓步向院外走去，三人的身影渐渐模糊。
　　少年定睛再瞧，哪里有什么人的形影？院门前隐约有几缕青烟，顷刻间也散去了。
　　抬手轻抚额前，手心沾上了一层细汗，他又把住自己的脉搏，见毫无异象，方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周身的火焰不知何时熄灭了，三十多根蜡烛都已燃尽，却只在地板上留下一圈薄薄的白色蜡油。少年正要站起身子，背后的纱帐中传来一名老妇人的声音。
　　“那东西……走了……”
　　少年道：“放心，已走了。”
　　“是什么……”
　　少年道：“两男一女，年纪不大。”
　　帐中人“啊”了一声。
　　少年续道：“一男着蓝衣，另一男与女皆着紫衣，女子腹部微隆，应是有孕在身。”
　　帐中人无语，过了片刻才叹道：“……合该如此。”
　　少年确信那呜咽声不是老妇人所发，心中更添疑虑。他默默起身，用手拂过地上的蜡油，本已凝结的蜡油瞬间如水般流动，缠上了他的手指，他将蜡油团在掌中，双掌合十，再分开时手中已空无一物。
　　那帐中人又道：“你是……”
　　少年道：“张五郎与张六郎请我们来，自然是请了可信之人。”
　　“不错，五郎六郎做事，朕甚为放心……你是何年生……”
　　少年迟疑了一下，道：“武德三年。”
　　“我……武德七年……你果然不是凡人！”
　　帐中人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少年反而笑了笑，镇定自若地转过身，也不理帐中人能否看见，径自施了一礼。
　　“圣人说笑了，幽魂滞留阳间，弥勒降入凡尘，不知何者更为可怖？”
　　“弥勒佛降生乃佛光瑞象……女主天下恰是天命所归……何怖之有？”
　　少年没有回答，帐中人也沉默了，过了良久才叹气道：“既已知晓你不是凡人，实不该用驳斥凡人的路数和你说话……”
　　“如此说来，你这些年一定见过不少……不该见的事情……”
　　“什么该见的，不该见的，都在这禁阙中不断重演，我早已看厌了。”少年冷然道。
　　帐中人忽又低声笑起来，听上去好像快活了些。“……牙尖嘴利，牙尖嘴利的小子，你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可惜他今夜不在这里。你二人相见，定是有趣的很。”
　　“我此番入宫是受人之托驱邪解忧，非是与人争口舌之利。”少年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现下倒有一个不情之请，我观圣人骨相非常，请圣人允我……”
　　少年语音未毕，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位手持铁杖的褐袍老者疾步奔入殿内，高声呼道：
　　“大事不好了——”
　　少年刚说了两个字“怎么”便被铁杖老人拽住手腕拉到一旁，老人缓过片刻，道：“小子，此间起了大变故，咱们得速速逃命啦！”
　　少年笑道：“你老人家在这拽什么戏文。”
　　铁杖老人拍手道：“不是戏文，那两人已被斩首了！”
　　少年道：“你说的是谁？”
　　铁杖老人道：“你说是谁，酬金落空喽！”少年闻言，重重地“唉”了一声。铁杖老人又道：“咱们这几句话又耽误了些时间，蠢极！蠢极！”他冲着九重纱帐一扬手，“这事着实不在老朽掌握之中，唉，秘法也不是处处可以施用……保重了！”
　　垂在帐外的手颤抖了一下，慢慢收回帐中。
　　少年叹道：“走吧！回去后我可要听全整个故事。”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过身一挥铁杖，大殿正中骤然升起数道火幕。少年只觉烈焰之温扑面而来，老人拉住他向角落一退，瞬间没入无边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金戈相击之声，一群侍卫拥着几名文武大臣走进了长生殿。当先踏过门槛的那人见殿中火幕熊熊登时一惊，转身道：“张侍郎，这……”
　　站在他后面的老人皱眉道：“诸位莫慌，桓少卿正向东宫迎请太子，我等是为匡扶李氏、铲奸除恶而来，切不可因小小戏法自乱阵脚！”他上前几步，竟将径直伸向烈火之中，众人皆震惊了。过了片刻，张柬之将手收回示于众人，手上肌肤丝毫无损，原来殿中这高温难近的火焰高温，其实都是惑人眼球的幻影。
　　其中一人摇头道：“张侍郎博览群书，对怪力乱神之事亦有涉猎，这就再好不过了。我等是为扶持太子，莫要被人看到这幅荒唐场景，将我等一片忠心当作了逼宫共犯。”
　　张柬之面色愠愠地瞪了他一眼，轻咳两声，向火幕后扬声道：“臣张柬之拜见大圣皇帝，臣等闻宫中有人犯上作乱，意在挟持大圣皇帝欲行不轨，便报与左右羽林将军一同赶来护驾！”
　　帐中人沉默半晌，道：“何人作乱？”
　　张柬之躬身道：“臣等方才已查明，叛乱者正是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此二人买通术士进入洛阳宫，以炼制仙丹之名掩盖其谋逆不轨之实！”
　　李多祚接着道：“臣等前来迎仙宫时，见二张正在集结军士欲把持宫门要挟陛下，逆贼适才已被飞骑士兵斩于廊下……”
　　帐中人没有立即回答，众人内心亦是忐忑，他们虽然打出了迎奉太子的旗号，但所谓“谋逆”仅仅是为了拿下二张不得不用的借口。至于最后的术士丹药云云，当中实情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番说辞只是为了两个字——谋逆。
　　又过了半晌，帐中人才出声道：“既然‘小人’已伏诛，你们走罢！”那声音虽低却沉着坚定。
　　张柬之尚未张口，一侍卫急急奔入殿内，向众人低声道：“太子殿下到了！”
　　来者见殿中焰光冲天，神色焦急地道：“这……陛下何在？！”
　　身旁宦官畏惧地指了指烈焰之后，太子愕然不已，未及诸大臣反应，一拂袖便要直向那烈焰而去。
　　李多祚疾呼道：“殿下不可！”他本能地掏出佩剑刺向火幕，试图为太子劈开一条道路，果不其然，熊熊烈火仍兀自燃烧，宝剑左右挥舞实与空挥无异。
　　太子见状面色更加难看，以为诸大臣皆因畏惧而在此踟躇，他轻叱一声，疾步穿过幻影奔向纱帐床。那老妇人的手不知何时又伸出帐子，太子握住她的手跪在床前。
　　其余人等守在门边，听不到他们床沿对话，众人心情惶然之际，忽听得东南角落传来泠泠水声。李多祚面色一变，想起了张氏兄弟请人在宫中行邪法的传言。“难道那妖孽仍在此间徘徊？！”
　　袁恕己苦笑道：“我们为太子多方筹谋，却万万算不到眼前又横杀出一班‘妖孽’！”
　　张柬之眉头更紧，忽地默然不语。刚刚走进殿门的桓彦范冷哼道：“什么妖孽，分明是二张有所图谋而在此地故布疑阵，正该为陛下与太子擒下其余反贼！”
　　袁恕己闻言好似不以为然。“桓少卿说得对，不过我等不曾像桓少卿当年那般悍然，带一根柳枝就敢追着鬼怪跑了几里地，直追到人家墓里去了……”桓彦范从不以这年少的诡异遭遇为荣，一番话更是说的他难掩愠怒之色。
　　众人正各执一词，却闻张柬之冷笑两声，径自拿过一名侍卫手中的长戟向那角落走去。李多祚望见殿上二人仍在低语，似对水声充耳不闻，无奈地拿过另一人手中灯笼，嘱咐道：“尔等不可轻举妄动，在此护卫陛下太子，待我与张侍郎先去探查。”
　　张李一先一后走近几步，身形便被阴影遮蔽。长生殿内原有几盏昏昏灯火，竟也照不到这片黑影中，李多祚时时记着那诡异的传言，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敢大意。
　　二人在黑暗摸索着行走一阵仍未触及墙壁，竟似走入了幽明异境，李多祚愈发相信他们已步入对方的陷阱，心下愈是急躁，忽见眼前银光一闪，以为有人袭击，立时大惊。张柬之口中呼喝，扬手便将长戟刺出，只听得风声尖厉，李多祚手中灯笼登时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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