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

作者:陆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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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三)


      少年凭着记忆的路回到马棚时,阿史那社尔正急得在车前转圈,不时与老人低语几句。倒是老人看起来闲适得很,反过来安慰他不要着急。
      老人微笑道:“将军宽心便是,王子才智过人,无论遇上何事都能化险为夷……将军,不妨猜一猜老夫的年龄?”
      阿史那社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疑惑地道:“李郎中须发皆白可是精神矍铄,加之你的面相,应过了一甲子吧……”
      老人捋须笑道:“将军,老夫今年四十有七,只比你年长两岁!”
      阿史那社尔吃了一惊。“李郎中……”
      少年轻咳一声,阿史那社尔回头见他,竟是不管不顾地直接抱起,几乎是把他“塞”进了马车里。老人还悠闲地笑道:“你看,王子这不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么……”
      少年瞪了他一眼,谎称自己去上茅厕结果找不到回来的路。阿史那社尔又交代了几句,无非是不大放心老板、会将他们送到城外云云,随手将车帘放下。这次不待老人出手,少年自己将车顶四角各重重地拍了一下,无形的法阵已成,将车厢内外隔离开来。
      少年将一物掷在桌上,老人定睛一瞧,顿时肃然道:“哪来的蛊虫?”
      少年道:“你知道我在楼上见到谁了?”老人摇首。“二妹,尪娘。”
      老人讶然道:“闻喜县主?”
      少年道:“这条虫,便是从我二妹脖子里抽出来的。”
      老人面上更加吃惊,抓过那虫尸仔细查看,过了半晌才道:“养出的活虫及时制蛊,可控人心神数日,但这只是死了才被做成蛊,撑不过两个时辰。徒儿,你在他们心中好像不怎么值钱哩!”
      “我想也是!”少年冷笑道:“他们根本没想过成功得手,只是为试探我在亲人面前的反应吧!那匕首原本让我以为尪娘是他人假扮、她已遭人毒手,看到这蛊虫我才放下心——想必那幕后主使也明白,由杀手来做未必稳妥的事,换作尪娘,或许倒有一成机会将匕首刺入我的胸膛……明知我不怕死,更不怕这些小伎俩,却不惜对尪娘下手来试我。呵呵,日后莫被我得知是谁所做!”
      他话锋一转,忽又怅然地道:“可我还得多谢他们,否则自甘露殿隔帐相望后,我和尪娘今生都无法再见一面……”
      老人寻思片刻,道:“你想查出下蛊的人么?”
      少年摇头道:“不,眼下我诚心以为该早早地离开长安,去哪里都好!不过我也给他们留了份厚礼,只要他们再对尪娘做出什么……”他似是想起自己方才的“杰作”,满意地笑了。

      余下的旅途多半枯燥而漫长,二人在夜里告别了阿史那社尔,坐上一辆十分少见的驼车,正式成为这支商队的一员——身份?身份和他们同居于一车的丝绸差不多吧。
      白日里商队赶路,少年在车内倚着丝绸堆半醒半睡,夜晚扎营休息后他却在营地附近闲游,老人倒是保持着与其余众人差不多的作息。听商队里一个黄毛小子说,这一段旅程还不算辛苦,出了关才是真正险恶的开始,自玉门关向西,那是将性命彻底交托于胡天的地方。
      直到一日清晨,少年算着还可以多睡两个时辰,正要歪头倒在一匹织花绸上,忽然被骤现的刺目阳光照得睁不开眼——那样貌比他年幼三四岁的黄毛小子,伸手指向远处,操着古怪的口音兴奋地叫嚷着。
      少年费力地听了一会儿,那小子又认认真真地说了好几次,他才明白那是被重复的两个字。
      “沙州!”
      少年扶着车辕爬了下来,即时被这沙漠城镇的燥热所包裹,他抬头望向那天上的毒炽之源,蓦然怔住了。
      偶有过路人奇怪地看向这个不加遮挡地仰头盯着太阳的少年,心中猜测许是谁家浑小子痛恨爹娘生的他天生盲目,以为与天上金乌对视便可复为常人。

      少年在热闹的集市里找到老人时,对方正和卖炉饼的路边摊贩谈笑风生,随手递给少年一串鲜嫩水灵的葡萄。少年正惊奇这边塞之地的居民居然能讲一口偏差不远的洛下正音,那约莫三十岁上下的老板仰头一笑——被沙州强烈的阳光晒得黝黑的皮肤上,分明长得是中原汉人的面孔。
      泥陶炉上骤然升起一股白烟,老板高声嚷了两句,熟练地铲出几个香味扑鼻的烤饼,包好了递给老人。老人呵呵笑着接下,少年在这白胡麻香气与氤氲烟雾的包围中,艰难地看到他的好师父似乎和老板交换了一个诡秘的眼神,少年顿时生出不祥的感觉——这李老头,不会走到沙州才想起该把他卖了换盘缠?
      “沙州城居民大部分都是汉人,西域各族往来流动者多,在此地定居者少。”老人解释道。
      少年斜眼看他:“好说好说……李老头,这串葡萄不会是你凭着祖上十七辈的远亲关系坑来的吧?”
      老人略显无奈地道:“多谢先皇仁厚!老夫秘阁郎中和太史令的活计没做多久,俸钱倒一分不少地发到先皇驾崩那日,你真以为我的谋划就是一路走一路讨饭钱?”说罢递过来一个热气腾腾的饼。“尝尝吧。”
      用杀父仇人的钱财辗转几轮换来的吃食?少年想了想,接过饼大口咬了下去。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俩在宫中都陪那人吃了二十多年的御膳,区区几个饼子又算什么。
      “老板,再刷一层蜜糖!”
      少年手捧烤饼小心地嘘着热气,因方才说到俸钱,老人想到该再给商队老板一些酬劳以示感谢,二人便慢悠悠地走回商队扎营歇息的地方。
      临近营地几步外,他们突然被一个高大健硕的汉子挡住了路——少年抬起头,发现正是商队里最得老板欢心的壮劳力,老人一路上知道他的汉话学得不好,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解释,却被那壮汉毫不客气地撵到旁边——老板和一些伙计坐在营地中央的篝火旁分着食水,伙计里有人注意到这边的骚乱,仅是神色冷漠地望了几眼便不再理会。
      壮汉的口音和那黄毛小子一样,反反复复的几句都在说这是路过商队的营地、让二人不要乱闯。老人叹了声气,摆摆手示意少年走到一边。
      “真是义人呐!”
      少年即刻领会了他的意思。“李老头,人家送我们到沙州已算仁至义尽了,你准备如何‘再谋出路’呢?”
      老人惯常地摊开双手,道:“今日之大唐疆域辽阔,除去向南,咱们向东、向西和向北,好像都逃不出大唐皇帝的手掌心。”
      他们随商队一路行了数月,那位仁孝有名的太子在京城登基为帝也已有数月。
      二人此时没有明确的去向,便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准备去沙州城中心一带看看。他们刚拐入一条小街,少年脚下忽然碰到什么,被绊了个踉跄,他有些恼怒地低头,看到一团黑色正在自己脚边蠕动。
      老人伸手猛拍了一下,那黑色里面发出一声□□,少年嘀咕道:“原来沙州街头也有流浪的人……”
      那流浪汉坐起身——他的大半面孔都被厚重的长袍兜帽所遮盖,只有边缘露出几缕油腻的褐发。他仰着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老人解下腰间的牛皮水袋递给他,那人点头示谢,喝了几口水,嘶哑着说:“我……我要回……回家……”
      少年好奇地问道:“你的家在哪里?”那人盯着少年看了一会儿,忽然用手指向西。少年又道:“两关外?你是西域哪国人氏?”
      那人轻咳几声,说:“不,它在玉门关……与阳关的更西面……骆驼……到不了的地方……”
      少年心中生疑,却见老人摆手道:“我们走吧。”
      那人疾呼道:“等……请等等!我……我虽然……”他又咳嗽了几声。“唐国人说……滴水之恩……我……我只是想……报答你们……”
      老人皱眉道:“看你脸色应是数日水米未进,浑身上下又无一值钱物件,何谈回报呢?”
      “我会……讲故事……”那人的声音越来越低。“蛟……请……叫我蛟……”
      少年拉住老人的衣袖。“我倒想听听——假如你面对的是一个见识过亲族残杀的人,你能不能讲出更为惊心动魄的故事?”他顺手从老人袍下一捞。“说的让人满意,这袋铜板就归你了。”
      那人垂首道:“呵呵,亲族残杀……我的家乡,便建筑在一个兄弟相残的传说之上……”
      老人对少年这种“慷师父之慨”的行为已见怪不怪,他方才默默地将流浪者扫视一遍——凡人,比那客店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少女更加“凡人”,只是身上的气味令人无法愉悦。他知道少年已被这人勾起兴趣,索性靠着手杖倚在墙边,闭目养神。
      便听少年问道:“哦?这故事的结局呢?”
      那人腹中纸稿已备好,听少年径直询问结尾,不禁愣了片刻才答道:“当然……当然是哥哥的儿子——一对双胞胎兄弟为报仇雪恨回到故土,号召一场起义推翻了弟弟——那个残暴篡位者的统治……”
      少年干笑了几声,道:“如此甚好。”
      那人又道:“可这并不是所有故事的结束……后来那对兄弟为纪念他们的壮举,决意建立起一座新的城市。但他们又在建造时……发生了严重的争吵,双胞胎中的哥哥杀死了弟弟,自立为新王国的君主……他即位后的种种功勋,成就了一个伟大帝国的首都——我的家乡 。”那人越说越有些激动。“传说他去世时被太阳神接回天上,我们的百姓都尊他为神……”
      那人语音刚落,少年倏然厉声大笑,那人看着他,眼神中猛然流露出恐惧,仿佛看见那个蒙冤而死的祖先骤现面前,听他以荒谬的言词讲述了自己的人生。
      笑声渐止,少年又道:“我本有一肚子的疑惑,现在都被这位君主的生平解答了。因我见过另一位与他的遭遇有共通之处的君主,弑杀兄弟乃其人平生之污点,但于平民百姓而言……无关紧要……这位蛟兄弟,你的故事着实有趣的很,多谢了!”
      “好吧……”那人用汉话说完,接下份量不轻的铜钱袋,又咕哝了一句。
      少年没有听明白,问道:“你说什么?”
      那人指着天空中高悬的耀眼光辉说:“那是我的家乡话,译成你们唐人的说法,叫做——日光之下无新事。”
      少年闻言笑而不语。
      老人开口问道:“从沙州去到你的国家,得花多少日子?”
      那人道:“我从家乡来到沙州,经历了小小波折,但总计不过三年。”
      老人不禁腹诽:什么样的‘小波折’,会让有余力东行万里的人在异国衣食不保……他复又捋须道:“对了,你来时的过关公验还在么?”
      那人举起方才说故事的酬劳,抢着道:“这些身外之物,今日丢了,明日又会有的!”
      老人哈哈大笑,当时便生出一个极为冒险的想法——这人举止与口音都十分古怪,但若向西行,他倒不失为眼下的一个引路人选。老人正寻思如何在隐瞒二人身份的前提下弄出一张公验,突然看见少年与那人笑着又说了些什么,那人便朝他们拜了一拜,千恩万谢着离去。
      老人未及开口唤住那人,便听少年笑着扬声道:“李老头,我不走了!”
      老人皱眉道:“你忘了我们来此的目的么?”
      “忘不了,然而……你真要我去那千里之外万里之遥的地方度过余生?”少年的笑容渐渐消失。“好一句‘日光之下无新事’,可自从你那位先皇决意留我一命——亦即将我囚于禁宫之日起,我便没能再看到过……太阳,眼中转而尽是世间最隐秘的污秽,直至方才走下驼车时……我暗暗起誓,只要我仰头时仍能望见这轮烈焰高悬于顶,我将不惜任何代价!”
      他抖了抖衣袖,露出左臂上的灰色凤纹印记,那凤凰额前有一抹猩红污迹,其色之艳仿若索命恶鬼的血舌,令人望之震恐。
      “你若不信,我尽可于你我之结印上再起盟誓,此誓与结印、与血池蛊的蛊眼相连,如若有违,你知道我会是怎样下场。”
      老人沉默了一阵,又在原地踱步起来——这对老少师徒相处二十余年,从未见少年以此凶蛊立誓,且他眉目间毫无玩笑之意。老人念及在宫中的过往,思及少年被囚的缘由,恻隐之心更深……他正思忖着,倏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喝道:“彩!”
      方才那异邦人从拐角探出头来,老人心中一凛,双手立时攥紧了。
      “又是你,怎地去而复返……你倒说说,有何可彩?”
      那人手中多了一瓣甜瓜,他边啃边说:“哈!我听见我们家乡那句俗语,才知道你们还在这里没走。我听了半天除去‘太阳’‘太阳’的,什么也没听懂……老实说,你们唐话难学的很!你这……”
      少年猛地抬起左臂,掌心对准了那人,他的掌中与那凤额蛊眼处皆暴现红芒。那人手中瓜果猝然落地,嘴巴大张着,神情恍惚地转过身,老人听见他大声叫道:
      “你……你……你这盗贼,把公验还给我!”
      老人猜测那流浪者的公验是被贼人所抢——他此时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强盗,怪叫着往外面大街追去。
      老人再次转向那少年,仍没有对他的盟誓之举置评一言,而是叹息道:“……我从未教过你幻术,你是何时学会的?”
      “这不是幻术,是血池蛊的力量。改变凡人的五感这种小把戏,只要我心中生念,血池蛊便会助我一‘臂’之力。”少年指着左臂上的凤凰,那处蛊眼此刻像刚刚燃烧殆尽的柴堆,漫起缕缕灰烟。
      老人的神色愈发悲切。“我严厉地告诫你不可动用血池蛊,学秘术得靠自身修行,便是怕你习惯了这种不劳而得的力量,直至着魔,万劫不复……凤儿,从那年算来,你如今该有二十八岁了。如今离了长安,我等不为人所掣亦无人照拂,你当学着为接下来的日子……做些考虑……”
      “二十八岁?你拿这事去问大唐国境内任何对二十年前那场恶斗有所耳闻的人,他们都会说太子——不,息王的小儿子啊,五岁便已死了,无辜被戮也好,随生父罪有应得也罢,死即是死了……我是个鬼,谁的命都索不成的恶鬼。”少年摇头道。“不过……李老头,你不必因今次远离中原而唉声叹气的。眼下我们暂在河西安居,是该好好地计划一番,但我相信——”
      少年指着天上,自负地一笑。
      “——不久后,定会有人请‘鬼’与鬼师重返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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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了罗马城建造的传说,有几处省略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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