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公主、黑王子和没有脸的骑士

　　任何人在成为真正的驸马前都必须经过一夜试炼。
　　夜深，宫内的照明用具皆熄灭，唯剩月明星稀。
　　戴面具的男人合衣侧躺在床榻上，身后睡着公主，两人间只隔一条虚无的线。不多时，公主修长的手指攀上男人的背脊，如灵活的蛇顺着男人结实的肌肉下滑至腰际，在敏-感的腰部缓缓地滑了两个圈。

　　夜里的宫殿安静得能听见门外鸟儿震翅的声响，公主的耳朵捕捉到男人绵长平稳的呼吸，心情十分复杂，一半高兴，一半气馁。

　　这个招数她在无数个应征者身上用过，大部分人在她的勾-引下挨不过几分钟。接着公主会假意和他们亲吻，等他们意乱情迷时撒娇让应征者脱下面具。

　　然而，应征者依言脱下面具那刻，等待他们的只有一顿毒打，甚至是杀身之祸。结果的好坏全凭公主当时的心情，谁叫这些刁-民犯了欺骗王室的重罪呢。

　　这些天的回忆在公主脑海打个转儿，像朵云飘得远了。她挑高一边唇笑得恶意，手里却丝毫不停歇。这会儿已经摸到男人的胸口。常年砍柴的男人，身材称不上魁梧，胸口还是应景地有两块结实的肌肉。公主漫无边际地想着，闪神间作乱的手被一只厚实温热的手掌猛地抓住，公主不防，身体被迫朝前挪了几分。

　　黑暗中原本应该沉睡的男人倏地睁开眼，呼吸陡然粗重了一些。“公主闹够了吗？还是太久没碰男人寂-寞难耐了？”

　　“你！”公主窘迫异常，娇俏的脸蛋儿霎时气得通红，好一会说不出话。男人还用力抓着她的手，但她实在太生气了，甚至感觉不到痛。又过了几分钟，男人毫无征兆地放开了她的手。公主仍旧气急败坏，飞快地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镶着绿宝石的匕首，冰冷的刀尖抵住男人的背，恶狠狠地说：“我命令你立刻把面具摘下来，你这种男人不配拥有和王子一样的脸！”男人从鼻腔里憋出一声冷哼：“是吗？那我怕公主再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了。”

　　公主不听，手一抖锋利的刀尖在男人的后背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不深，但也足以见血。
　　鲜红的血迹登时染红了男人的衣服，即使在深夜也可窥见一片濡湿。男人依旧背对着她，仿佛伤口长在别人身上，连哼都不哼一声。

　　公主在宫中浸-淫很久，深知虐-待会上瘾。她的思绪似乎被抽空，冥冥中有人握着她的手，教她挥动的手里的匕首，一遍一遍。

　　很快，男人的后背多出好些长短不一的伤口。
　　他的衣服支离破碎，趁着湿漉漉的血迹，满含病态的美感。
　　“我再说一遍，把面具脱下来！”公主喃喃自语，说不清是在警告男人还是为了排解下刀时心里的恐惧。很明显，这一刻她已经把男人当做发泄愤怒的渠道。

　　至于愤怒什么？她不知道，她知道却不能说。
　　背对着她的男人呼吸又变得绵长，不知是睡着或是死了。

　　然而只要他熬过这一页，无论他相貌是否英俊，是否身有残疾，都会成为公主的新驸马。
　　公主虽然是个残暴的公主。但也是个信守承诺的公主。
　　后来，公主累了，把匕首揣在胸前渐渐睡去。她闭上眼睛，眼泪顺着面颊流进了耳朵。

　　*

　　声势浩大的驸马征选终于落下帷幕。坊间传闻公主的新驸马和之前的王子长得一模一样，只可惜是个瘸子。
　　公主和新驸马成婚了当天，发生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奇迹。原本疯疯癫癫的王后盛装出席了两人的婚礼。妆容精致，头发和往常一样梳得一丝不苟。仿佛一切的变故都不曾发生。她风情万种地踱到两人面前，握起新驸马的手搭在公主略微有些颤抖的手上。王后像是个慈爱的母亲给公主一个慷慨的拥抱，两人面贴面的时候，王后悄声说了一句：“你的丈夫可真英俊啊，连我都要心动了。”

　　公主脸色骤变，修剪整齐的长指甲掐进了肉里而不自知。
　　年轻的王后果然随时随地都能让公主相形见绌。

　　所幸，公主和新王子的感情没受到任何影响，相反日渐笃深。
　　与原先的王子不同，公主新任的丈夫是个寡言的人。
　　哪怕公主的手指被他温暖的大手包裹，哪怕公主总是一转身就能看见他，她还是时常感觉不安。每当公主望着丈夫的脸，总会想起王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想起王后在她耳边的那句悄悄话。

　　公主想这或许是因为她的丈夫从未亲口说过“我爱你”。
　　在许多个宫殿的拐角，公主曾目睹她的丈夫和王后窃窃私语。她也曾无数次从丈夫的嘴中听说王后的事迹。

　　积少成多，似曾相识，分崩离析。

　　国民都知道公主极爱吃蜂蜜，到了每天必吃的地步。
　　这一天黄昏公主和驸马在两人初遇的地点牵手漫步，当日半人高的野草已经能盖过公主的头颅。公主赤脚在草丛里肆意跳舞，间隙不忘向草丛外的驸马投去微笑，尽管她知道驸马的视线可能并没有投在她身上。

　　跳完一支舞，公主摇摇晃晃地走回身边，抬头想亲吻驸马的脸庞。驸马却不解风情地捧着公主随意丢弃的鞋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脚，擦去脚底的灰尘和小石子，然后替她重新穿上鞋。公主仰头看见天空残阳似血，她没心没肺地笑了笑，忽而指着驸马背后一棵苍天大树。

　　“驸马，我想吃蜂蜜。”“好，我们现在就回宫。”
　　公主摇摇头，像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一样不依不饶。“不要，我现在就想吃，你看你身后就有啊。”

　　驸马依言转过身去，发现树上蜜蜂进进出出的蜂巢。他沉默良久，脸上如一潭死水。良久他说：“好。”声音短促而性-感。他看也不看公主一眼，蹬掉鞋子像只灵活的猴子一样爬上树。公主注视着他的身影，拍手大笑，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眼泪盈满眼眶。

　　出乎意料地，驸马的手还没碰到蜂巢就狼狈地摔下树来。
　　不等他爬起来，蜜蜂似潮水般向他涌来。
　　“蜜蜂，快跑！”他朝公主的方向大喊。公主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越来越多的蜜蜂向她冲过来，她蠕动着嘴唇惊慌失措地说：“我……我腿软了。”话音未落，她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只得用双手徒劳地护住脸。

　　无尽无竭的蜜蜂向驸马身边聚集，他好不容易突出重围，二话不说冲入另一个险境。
　　跪在地上无助的公主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驸马低下头，清爽的短发与公主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驸马轻声安慰，他的声音很快被蜜蜂的嗡嗡声淹没。连生剥-人-皮都面不改色的公主躲进驸马宽厚的怀抱瑟瑟发抖。她一手抓着驸马胸口的衣服，另一只手上的匕首闪烁着冰冷的光。

　　手起刀落，公主用尽浑身力气把刀送进驸马胸口，心脏的位置。
　　她抬头碰到王子紧绷的下巴，目睹王子脸上惊讶的表情慢慢幻化成一个释然的笑。
　　“你笑什么？”
　　“我笑……再也没有人给你采蜂蜜。”
　　脱力的驸马抱着公主缓缓倒地，压死了一群恼人的蜂蜜。可公主没能听清驸马刚才那句话。
　　驸马口吐鲜血，他吃力地抬手想要抚摸公主的脸。“他死的那天，我正好在……这附近砍柴。我……”

　　驸马想说的有很多，比如他知道之前的那个王子并不是被蜂蜜蜇死的，而是被公主派去的猎人杀死的。比如自从他戴上人-皮面具那刻就知道等待自己的结局不会太好。没有人会真心爱上一个被自己杀死的人的替身。又比如17岁的野丫头在森林里碰到棕熊的时候，16岁的他用野丫头的匕首刺伤了棕死了棕熊，但同时也被棕熊重伤，赔上了那张人人称道的脸以及一只灵活的腿。

　　再比如，他知道公主在他身上抹了蜂蜜。

　　驸马强撑最后一口气叫公主：“野丫头……”他的手还没摸上公主的脸就不甘地垂落到地上，他永远闭上了眼睛。仍有几只蜜蜂恋恋不舍地萦绕在他的脸旁。

　　等到驸马咽下最后一口气，公主平静的面具终于破碎。她突然像疯了一样去推驸马逐渐冰冷的身体，无果。然后她又去扯驸马脸上的面具。可那面具实在太近了，就像……就像用胶水死死地固定在脸上一样。她勉强撕下一点，只听见刺啦一下血肉分离的响声。她惊得收回手，后知后觉地发现白皙的手上被蜜蜂折磨得红肿一片。

　　她压抑地哭泣，浑身颤抖，却流不出一颗眼泪。
　　灰扑扑的泥土弄脏她昂贵的皮鞋，她头发凌乱，俨然曾经的“野丫头”。

　　公主失魂落魄地回到宫中，驸马身亡的消息也瞬间传遍王宫。
　　不一会儿，年轻的王后趾高气昂地来了。她的发丝根根分明，妆容精致无可挑剔。她端着架子走到公主身边，装出令人作呕的悲伤悠悠地说：“真可怜，亲手杀了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公主猛地抬头，不可置信的表情引王后咯咯发笑。
　　“你以为他和我偷-情？所以想杀了他。就像你对之前那个王子一样？哈哈哈，真傻。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我想让你看到的。”

　　王后拍了拍公主消瘦的肩膀，感觉眼前这个女人仿佛和当时的自己一样，瞬间老去。
　　她摇曳着腰肢施施然走了。

　　公主眼神空洞地望着王后离开，然后大喊大叫地召集宫廷里所有的画师。
　　“给我画一张驸马的画像！现在，马上！”
　　画师们一字排开跪在地上，一个个抖得像筛子却不敢说什么废话。
　　第一个画师画完了，白纸上是负心王子惹人厌的笑脸。
　　第二个画师，第三个画师画完了……

　　所有的画师都画完了，白纸上千篇一律是邻国王子让人作呕的脸。
　　公主气急败坏地撕了所有的画作，赶走了所有的画师。
　　然后才想起来，自己甚至从没见过那个瘸腿男人的脸。

　　她又让内侍找来一个即将执行死-刑的罪-犯，用那把镶着绿宝石的匕首亲自割下那人后背的皮肤，宫殿里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连心肠最硬的内侍都别过了眼，但公主却置若罔闻。她把带着温度的人-皮做成一副面具，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巴的面具。

　　她如获至宝般捧着面具放到唇边亲吻，然后找人要来最牢固的胶水，把它均匀地抹在面具的表面。
　　她小心翼翼地戴上面具，仿佛化上世界上最精致的妆容。
　　胶水黏住她脸上的汗毛，很疼，但她像一个得到糖的小女孩满足地笑了。
　　她又唱起妈妈小时候唱的那首小调。
　　还没唱到高潮，内侍急急忙忙跑进来大喊：“王-后上吊了！”

　　公主不在意，她的脸上有最甜美的笑容。她将永远和最爱她的人在一起。
　　还有一些事没说，比如当公主在邻国王子那里看到那把镶着绿宝石的匕首时，就知道他对自己撒了谎。又比如当公主不是公主，驸马还不是驸马的时候，野丫头的弟弟就悄悄地暗恋着野丫头。

　　但那都无关紧要。
　　因为他们的故事已经落幕。
　　哪怕公主不傻，王子不黑，但骑士确实没有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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