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镜像

　　雪又簌簌地下了起来，将大地上的一切染白。远处，一抹柔和的白色光晕渐渐在旷野升腾起来，像一团快速弥漫的雾气，渐渐地笼罩了方圆一里的土地。
　　“又到这个时候了啊。”苓茵打开窗子，朝那处旷野望了望，冰冷的空气一下子窜进屋里，让她打了个哆嗦。不一会儿，警笛声响彻了这座小城，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小城似乎被吵醒了，发出了不耐烦的喧嚣。几个警察迅速赶到那团雾气所在地，将明黄色的警戒线拉了起来。
　　苓茵慢吞吞地吃了几片面包，背上书包出了门。初雪给今天的空气增加了一丝清新和凛冽，风吹着雪花在空中打转，苓茵缩了缩脖子，才想起围巾忘了带，哎，算了，到学校也就那么点路。
　　刚踏进校门，苓茵就听到周围叽叽喳喳的讨论声。
　　“今年‘雪之镜像’来得早了点诶，往常不是一月份才来嘛。”
　　“那得看初雪什么时候来嘛，不过今年的确冷得比较早。”
　　“是啊是啊，这么冷的天，还要起床来上学，真是要我老命啊，呜呜，寒假快来吧。”
　　苓茵穿过人群，快步走到自己的教室，总算觉得身上暖和了一些，早知道刚才就折回去拿一下围巾了，苓茵有些懊恼。不一会儿，班主任走了进来，早读开始了，同学们都打着瞌睡，不情愿地拿出课本，稀稀拉拉地读了起来。
　　苓茵所在的高中并不是重点高中，所以即使现在苓茵已经高三了，气氛也不是特别紧张，同学们在下课后依旧像往常一样在走廊里嬉戏打闹，或者坐在教室闲聊。苓茵想在这一年冲刺一把，至少考上一个像样点的大学，但她最近总是懒懒地提不起劲来。是害怕离开这座存留着记忆的小城吗？还是不想面对未来？苓茵自己也说不明白。
　　“苓茵！江苓茵！”好像有人在叫自己，苓茵从沉沉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韩梅在教室门口对她招手，“发什么呆呀，快收拾收拾，我们去吃饭吧。”
　　苓茵从笔盒里掏出饭卡，慢慢吞吞地起了身。韩梅是她儿时的玩伴，也是她如今唯一的朋友。自从六年前父母在车祸中身亡，苓茵似乎忘记了怎么与人交往，或者说，害怕与人交往。她一下子变得孤僻自闭起来，很多人接近她，然后又走开了。只有大大咧咧的韩梅一直粘着她，从初中到高中，拉着她吃饭，拉着她出去玩。其实苓茵心里明白，韩梅是在用她笨拙的方式小心翼翼地保护她吧，苓茵感动的同时，却不知道怎样回报她。
　　“苓茵，我们晚自习偷偷溜出去吧，”韩梅一边吃饭，一边宣布她的伟大计划，“长这么大，我还没近距离看过‘雪之镜像’诶，每到这个时候，爸妈都把我看得死死的。”
　　“传说‘雪之镜像’是个走进去就出不来的幻境，这么危险的地方我们就不要去啦。”苓茵还是想留在学校好好看书，她对未知的事物并没有很大的好奇心。
　　“是啊，据说每年都有人趁警察不注意跑进去冒险，结果怎么走都走不出来，等到一周后‘雪之镜像’消失，他们也跟着消失了呢。”一旁的同班同学陈果果和张泠也加入了讨论。
　　“由于无论什么设备进入里面都会失灵，所以现在有科学家推断这是异次元空间呢，也有人说是虫洞或者时间隧道。”张泠推了一下眼镜说道。
　　午餐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接下来又是一下午枯燥而漫长的学习。苓茵成绩中等，她必须得加倍努力，才能把成绩提高上去，考入理想的大学。得加油了呢。话是这么说，苓茵一节英语课还没上完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没有人期待自己，期待自己的未来，所以才提不起劲吧。
　　晚自习的时候韩梅当然没有溜出去，门卫大爷看的紧，老师还布置了一大堆作业，谁也溜不出去。上完晚自习，韩梅照例跑来找她倒苦水，还顺便吐槽了一下哪个老师赌博被抓之类的八卦。这个小城就是这样，一有什么动静传得比风还快。
　　冬夜漆黑清冷的夜空中，几颗星子在这块黑色幕布上闪耀着，像是散发着寒气的冰渣子，有些刺眼。
　　“好香啊，我好像闻到了烤红薯的味道诶，苓茵，我们去吃烤红薯吧。”韩梅拉着她奔向校门外的小摊子。
　　“韩梅！溜哪去呢，快回家！”裹着大棉袄的韩梅妈妈快步走来，微卷的头发在风中打着圈儿。
　　“我妈怎么来了，不好意思，我先走啦，”韩梅吐了吐舌头，略带歉意朝苓茵一笑，“下次再请你吃烤红薯吧。”
　　“苓茵，你也快点回家吧，周末有空就来我们家吃饭，阿姨的手艺肯定比外面那些餐馆好。”韩梅妈妈摸了摸苓茵的头发说道。
　　“嗯，我知道了，谢谢阿姨。”苓茵很怀念这种感觉，这种带着洗衣粉和阳光味道的妈妈的感觉。这些年韩梅一家对自己也照顾颇多，经常叫她去家里吃饭，还给她买了很多衣服。
　　韩梅和她妈妈的身影渐渐走远了，苓茵又闻到了烤红薯的香味，突然感觉到哪里空空的，急需一份温暖的东西来填补，脚步便不受控制地走向那个冒着热气的小摊位。
　　“奶奶，来个烤红薯，小一点的。”苓茵从笔盒里掏出了点零钱。
　　“好嘞，”老奶奶麻利地捡了一个小个红薯，放在小秤上称了称，“四块一毛，就收你四块钱吧。”
　　“嗯，谢谢奶奶。”苓茵数了四个硬币给她，蹭到了她手掌上粗糙的茧子，有点想住在乡下的外公外婆了呢。
　　“小姑娘，”老奶奶的眼神突然变得清澈起来，像夜空中闪着锋利光亮的启明星，“你要找的东西在‘雪之镜像’里。”
　　不等苓茵多问，老奶奶又恢复了和蔼亲切的笑容，招呼别的学生去了，那种严肃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苓茵懵懵地转身离开，我到底要找什么呢，苓茵想不起来。
　　直到走回家，放下书包，苓茵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真是奇怪的老奶奶。哎，不想了，明天还要上课呢。苓茵迅速地洗漱完就爬上了床，闭眼，睡觉。
　　穿着靴子踩在雪地里的感觉很好，可以听到“吱嘎吱嘎”的声音，身后是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越来越靠近那团雪白的雾气了，苓茵感觉有什么人在呼唤着她，好像是妈妈的声音。
　　苓茵一头扎进了这团白雾中，但她惊讶地发现，穿过那团白雾后，眼前竟然是大片的雪地，而身后的白雾也消失了，自己正站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中。头顶是蓝得耀眼的天空，一丝白云也没有。真的像来到了一个广阔美丽的异世界呢。
　　反正是在梦里嘛，苓茵知道自己在做梦，于是她像一只挣脱了缰绳的小狗，在雪地里撒腿跑起来，跑累了就大字型躺在松软的雪地里，这里的雪一点也不冷呢，好久没玩的这么开心了。
　　苓茵看着湛蓝的天空，心想，上次玩的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呢？天空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投影出遥远的记忆——大概五六岁的苓茵扭动着小小的身躯在滚雪球，爸爸和妈妈在一旁滚了一个更大的雪球，然后爸爸把苓茵滚的小雪球堆在大雪球上，妈妈找来了两根树枝当雪人的手……看着看着，苓茵的眼角有点湿，已经很久都没有梦见父母了呢。
　　原本冰冷的记忆纷至沓来，像打开了生锈的沉重的铁盒子，溢出腐朽又熟悉的气息。
　　六年前，那个潮湿闷热的初夏，一切都变了，满眼都是白色，白色的医院，白色的病床，白色的丧服。好几个月，苓茵都感觉像泡在水里，下不完的雨，流不完的眼泪，以及永远缺了一块的空空荡荡的心。苓茵似乎听到了滚烫的眼泪从鬓角滑落进雪地里的“滋啦”声，她不太喜欢这种溺水般的无力感，于是她爬了起来，揉了揉眼睛。目力所及仍然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很自由，但也很寂寞。
　　鼻尖似乎飘过的一阵香气打断了苓茵的思绪，她努力嗅了嗅，好像是某种花香，微弱但十分清新。苓茵循着香气，爬过一座小土坡，一株红艳艳的梅花出现在她眼前，只不过这株红梅被皑皑的白雪掩盖住了身影，同样被白雪覆盖的还有梅树旁的一间小木屋。苓茵走过去，用力摇了摇树干，积雪纷纷洒落，梅花的香气更加扑鼻了，从原本带着寒气的淡香变成了温暖纯粹的浓香。
　　苓茵来到小木屋前，刨开木门前厚厚的积雪，然后打开了木门。屋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一些杂物箱堆叠在角落里。杂物箱里有一些苓茵小时候的玩具和照片，苓茵拿起一张照片，那些遥远的模糊的记忆就一下子涌入脑中，像幻灯片一样放映着。比如，纪念苓茵第一次去上幼儿园那张，她红着鼻子不情愿让爸妈走，爸妈却在一旁笑得开心；比如，庆祝苓茵十周岁生日那张，她脸上和手上都沾了奶油蛋糕，显得很可笑，爸妈和外公外婆围绕在她身边，比着剪刀手；比如，在游乐园这张……
　　在父母出事前，苓茵是多么幸福啊，这点她从来都没想到过。她刻意地想要把之前的人生都掩埋起来，不去想，就不会痛。但她现在才明白，自己想错了。这些记忆带来的温暖和快乐远远大于痛苦，麻木已久的心似乎又重新跳动了起来。
　　杂物箱的角落里，还躺着一个旧旧的银铃铛。苓茵拿起它晃了晃，它马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伴随着铃声，苓茵感觉自己突然飞了起来，飞到了很高很高的空中，云朵和飞机在她的身边掠过。接着，一声婴儿的啼哭又将她唤回地面。
　　“哦哦，小宝贝，不哭不哭，妈妈抱。”年轻的母亲抱起婴儿哄着，脸上是满满的宠溺和温柔。
　　“给我们的小宝贝取什么名字呢？”父亲在一旁认真地翻着字典，还在纸上记着什么。
　　“昨天外婆给我们的小宝贝送了个银铃铛，声音可好听了，不如就叫铃音吧。”妈妈抬起头说道。
　　“不错不错，铃音，挺好听的，我来找找近音字吧。”
　　“以后就叫你铃音好不好？”妈妈逗着小婴儿，“铃音，我的宝贝儿，你看，她笑了呢，看来她也喜欢这个名字呢。”
　　“就取两个草字头的苓茵吧，希望我们的宝贝以后能像小草一样顽强，有活力。”爸爸放下字典，过来亲了亲小婴儿的脸颊，有些硬的胡茬子刺得小婴儿“咯咯”笑了起来，爸爸妈妈也跟着笑了。
　　窗外的雪花显得格外温柔和祥和，苓茵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好像连呼吸也忘记了，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濡湿了脸颊。原来自己的名字是这样来的，原来这就是父母的期许。
　　苓茵醒了，眼角似乎有泪。洗了把脸，刷了个牙，苓茵依旧慢吞吞地吃了几片面包。挂在门口衣架上的羽绒服摸上去湿湿的，口袋里是凉掉了的烤红薯，靴子也湿透了，苓茵只得换了一件大衣和靴子。难道昨晚那个梦是真的？我真的去了“雪之镜像”？
　　苓茵不敢细想，但是，“我知道自己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了，一定。”打开门那一刻，苓茵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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