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乐师

　　我天生是一个瞎子。小时候，父亲把一件我从未接触过的东西塞到我手里，告诉我，它叫小提琴；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由各种曲线组成的奇怪的东西。接着，父亲给我听了一串它创造出的奇妙的声音，告诉我这是音乐，又告诉我曾有多少大师用这种乐器创造出了如何辉煌的奇迹，而我与这些大师沟通的唯一渠道就是音乐。从此，音乐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意义。
　　瞎子自有他所熟悉的世界。我从小就这样认为。那些据说有眼睛的人有他们的世界，它或许与我的世界不同，但我想我们在各自的世界中都一样舒适。我并没有费更多的周折就掌握了应有的技术。于是我问父亲：“我也可以成为大师了吗？”我只听见他的笑声、他含糊的回答和他与别人在远处的对话。
　　有一天，他把我带到一个地方。在这里我觉察到无数蜡烛点燃散发的团团热气，听到无数娇声细语与装腔作势的笑声，闻到令人窒息的脂粉味与汗臭味。就在这种环境中，父亲让我——演奏音乐。
　　我照办了。接着，我听见了掌声；我成功了；我成名了。我正沉浸在欣喜之中，听见有人在喊：“拉得好，瞎子！”
　　“瞎子”？这个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和他们不同，有一种东西他们有而我却没有，因此他们比我高一等。但是，难道他们不知道吗？在音乐之中，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难道他们不知道吗？这种平等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然而，依然有个声音高喊着——
　　“拉得好，瞎子！”
　　这已经是十几年以后了。我一直竭力在音乐中寻找着平等，但结果只是徒劳。人们了解“瞎子”一词的含意，凭借它，人们可以证明其似乎无瑕的高贵。从他人身上寻得可容自己自豪之处远比从自己身上找到容易得多。貌似正常的人太多了，他们不但不会承认我们和他们的世界是完全平等的，甚至不会相信我们的世界的存在。在他们眼中，我们只是他们世界中一群迷失了方向的游魂。有一种痛苦，你明明感受到，却不能承认它的存在；而人们在有意与无意中又是残忍的，永远不会忘记提醒你想到这种痛苦。反抗吗？有何意义。我无法否认我是瞎子这一事实：因为在他们眼中，这种否认乃至回避是可笑的。是的，是可笑的。
　　我这样想着，微笑着，演奏者。渐渐地，音乐成了我唯一的希望——我并不希望从中得到什么实际的东西，而只是希望得到一个梦境。
　　然而，我最后的支柱也终于失去了。岁月流逝，我的名字在人们脑海中淡忘了，更年轻的明星熠熠升起，音乐厅里不再需要我了。
　　数百次拒绝之后，我终于承认了这个事实。继而，我自省：到底是为什么？是因为我技艺不精？不，我不愿相信。要我承认我没有资格为音乐之神效力，等于要我自杀。是因为观众的趣味？那么，他们当初为什么要使我成名？因为我技艺精湛？因为我是个瞎子？还是因为我二者皆具，因而成了一个“雅俗共赏”的怪物？！那么说，他们现在看够了。他们使我成名，他们又使我绝望……人们总是残忍的。但是，有一点是我错了：真正卓越的大师是永世不灭的，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乐师。这种结局是我应德的。
　　经过尽可能冷静的分析，从这两个方面，我总结出自己失败的原因。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痛苦；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脸上还挂着僵滞的笑容；没有人知道，我是以怎样的心情对自己说着：“你是一个瞎子。”
　　接着，我想到了自杀。
　　那将会带来另一个世界，一个美好的世界：黑暗、寂静。黑暗，我从来不陌生；寂静，在无声之中，人类倒会融为一体。我将得到安宁。但是，一切真会如此吗？有可能，这些都是骗人的谎话，因为死后的世界是那些所谓“健全人”设想的，他们会想到我吗？上帝是不会公平的，除非他也是个瞎子。
　　世界是荒谬的，但我们只能迎着荒谬而上，尽自己所能，完成自己的使命。我的使命是什么？也许只是活着。
　　我终于又一次拿起了小提琴。琴已无弦，弓也无弦，曲亦无声；我演奏着，不知为谁。

　　93.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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