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的喜剧

　　当我将来按下那个按钮时，是否会后悔自己现在醒来呢？
　　我醒来了，很清楚自己在哪儿：市中心一间电脑指路亭边，人群川流而过，却没有一个人注意我；我也很清楚此刻的时间：某日上午。但电影看多了，总有些怀疑会遇到时空错位。
　　第一件事当然是回家。
　　但家还在原处吗？
　　保险起见，去问电脑。电脑说地方太偏僻，它不知道。
　　又去问过路人，他也说地方太偏僻，他不知道。
　　人与电脑一样吗？
　　尽管人们的外貌和原来一样，但我总怀疑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
　　确实。
　　人们的脚印变了。每个人走过，留下一串五彩的脚印，它们闪烁着荧光，变幻着色彩，仿佛在炫耀着什么。
　　人们的确变了。
　　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
　　我又清楚地看见每个人身后都拖着一根长长的电线，而他们互相却好像熟视无睹。
　　他们都是机器人了！
　　那么，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有些害怕，但又觉得高兴，接着又有些害怕，但最终还是高兴。
　　我决定按原来的路线回家。
　　上车了。人很多。数不清的机械的人脸在昏暗的衣服上滚动着，像一片肉黄色的砾石。
　　无事可做，我开始研究这些砾石。
　　你在说话吗？你在听吗？你在笑吗？你在思索吗？你在看书吗？但你真的在说话吗？在听吗？在笑吗？在思索吗？在看书吗？——也许都不过是为掩盖你那张机械的面孔！
　　不过是些机器人。
　　我低下头，又看见那些脚印在人们脚缝间挣扎着炫耀光色。
　　但情况忽然变了。
　　我在那些脚印上看见了人的脸。不是倒影，是真正的人脸。
　　不知何时，除我之外，所有的乘客都被倒挂了起来：两脚粘在车厢天花板上，头朝下。
　　可笑，他们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一脸严肃的样子。
　　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衣服已经倒过来了吗？真是可笑！
　　我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于是他们对我怒目而视。
　　车厢里闪着匕首的寒光，弥漫着毒药的气味。
　　他们想要杀我。
　　因为我知道他们是机器人。
　　幸好车站到了。
　　我下了车，转过头——不出我所料，他们恢复了常态，都跟在我身后。
　　我往前走。周围静悄悄的。
　　我又转过头，发现他们还在后面，但并没有跟着我，而是杂乱无章地向各个方向走动着。
　　他们没有跟着我？
　　只是我的幻觉？
　　我继续往前走。
　　周围静悄悄的。
　　当我再次转过头时，发现他们还在后面，一个人也不少。现在我看清了，他们是在有规律地走动着，把身后拖曳的电线编成一张精密的网。
　　各色脚印狰狞地闪烁着。
　　我加快了脚步。
　　周围静悄悄的。
　　该到家了。可我只看见一片浓雾，雾气中隐约现出一座工厂，像是发电厂。
　　正对着我的，是一座铁台。铁台上只有一个醒目的红色按钮。
　　我走过去，发现按钮上写着：“关”。
　　那些机器人越走越近了。我看见他们身后的电线都与这座铁台相联。
　　那么这是他们的电源了！
　　现在我掌握了他们的命运！
　　我要切断他们的电源！
　　也许在这一瞬间里，我想到过什么“机器人权利”、众生平等，但在自己生命受到威胁时，只好不顾这些了。
　　他们走近了。
　　我按下按钮。
　　果然，他们都倒下了。
　　然而，我也倒下了。
　　我的眼睛能看穿一切，却没有看到自己身后的电线。
　　我也是机器人。
　　当我将来醒来时，会记得我现在按下的这个按钮吗？

　　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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