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残骸

　　阿彤之所以叫阿彤，是因为他的脸上有块巨大的红色胎记，从发际线一直横亘至脖颈。翟山月承认，若是没有这块胎记，阿彤的样貌其实也算是挺清秀的。

　　他和翟山月是同一批被寺人买回来的，公子涉清贫，一共就这么两个隶人，因此这么些年下来她和阿彤也发展成了好兄弟。

　　翟山月一边帮着安顿那些秦国士兵的马匹，一边小声和阿彤嘀咕：“秦王还特地派宗室来迎接郎主么？这么说来咱们郎主在大王的心中地位不低吧？”

　　阿彤也偷偷拿眼睛去瞄那个走起路来颇为贵气的华服少年，点了点头：“没准呢。”

　　翟山月又瞥了一眼公孙昭，他跟着王蒙的身后，巨大的斗篷遮住了他半边精致的面容，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微微抿起的嘴角，看着一副冷淡疏离又桀骜的模样，叫人不敢亲近。

　　此刻公孙昭锐利的目光又一次朝着马厩刺过来，翟山月背后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几乎要在阳光下打个哆嗦了。

　　她抱着胳膊凑到阿彤的身边，摩挲着自己手臂上竖起的汗毛，“他刚才看我干嘛？”

　　阿彤说：“你也别老看那些贵人，我听说秦国的宗室好战好斗，凶残得很。”

　　翟山月：“又不是所有宗室都这样，至少咱们郎主就不这样。”

　　阿彤道：“我们郎主虽也是秦公子，但肯定和他们不一样。”

　　翟山月心想，既然公子涉从小被送来质赵，看来他在秦国确实混得不行——肯定是不够凶残，斗不过他那帮如狼似虎的兄弟才会如此。

　　思及此，她对那个笼罩在宽大斗篷中的瘦小少年顿时产生了一种敬畏。

　　瞧着一本正经，贵气天成的样子，没准骨子里头真的是个暴君呢。

　　她赶紧收回了眼神，眼观鼻鼻观心地干起了手底的活计。

　　*

　　公子涉是秦王之子，公孙昭是秦王之孙，因此公孙昭还要称公子涉为叔父。辈分放在那里，公孙昭纵使不愿，表面上也依然恭谨地入室除靴，向公子涉行了晚辈之礼。

　　“你便是昭？”公子涉的声音略带沙哑却颇为温和，笑起来时，细长的眼睛微微弯起，看着十分可亲。

　　他的母亲赵夫人是赵国进献的美人，同样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面孔，但公孙昭想起前世那一夜咸阳宫中，公子涉手提长剑依然笑得如此和善，便不禁战栗。

　　他屏息凝神，不去看公子涉那双眼睛，“是的，叔父。昭特地过来迎接叔父回国。”

　　公子涉道：“我离开咸阳的时候，你还尚未出世，如今也长那么大了。”他那张年轻的脸，拿捏起长辈的角色来竟然也浑然天成。

　　公孙昭：“父君知道叔父在邯郸，一直非常挂念。因此昭这次特意请了王大父，让昭随同王蒙将军一道来赵。”

　　公子涉闻言，眉间微微一动：“王兄记挂我？”

　　他质赵的时候还是个幼儿，对秦国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可他依然记得他那位储君大兄似乎对他颇为冷淡，这么多年来对他这个质子在赵如何亦是始终不闻不问。

　　然而此番秦国竟然派出王长孙来迎他回国，意义确实值得推敲。公子涉想起之前巫翟给他的卜辞，说西北有异，却是他回国的吉兆。他思索一番，还是压下了心头的狐疑，和颜悦色道：“叔父不知道昭要来，也没什么准备，实在是抱歉。”可他还是叫来了寺人，取出一片玉玦拿给公孙昭，“初次见晚辈，却未准备大礼，昭可不要见怪。”

　　公子涉是质子，在赵国过得颇为清贫，那块玉玦已经是他最好的东西了。

　　公孙昭这会儿倒是扬起了脸来，满脸少年疏狂和不谙世事的笑意：“叔父美意，昭心领了。不过昭方才瞧见叔父那个圉人[1]，只一照面，就特别喜欢，不知道叔父能不能将他赠予昭？”

　　公子涉：“圉人？”

　　公孙昭笑得一脸天真，真如同一个向长辈撒娇讨要礼品的孩童一般：“对，就是狄族的那个。”

　　*

　　“不要玉玦要我？”翟山月惊恐地看向寺人明，“难道真是我刚才多瞧了他两眼惹恼了他？”

　　寺人明约莫四十多岁，是公子涉最为倚重的寺人，也是唯一知道翟山月身份的寺人。他摇了摇头，“公孙看起来并不是那样的人。”

　　“那他傻呀？那玦可比我贵多了！”翟山月十分不解。

　　她一个隶人，一副营养不良的孱弱样子，就公子涉那个玦，在市场上能买上十打她这品相的了。公孙昭放着那玦不要，怎会向公子涉讨起她来？

　　“莫不是看你的样子长得新奇吧？”阿彤在后头幽幽地说。

　　翟山月：“我能怎样，还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我比你多一条胳膊么？”

　　“那，或许因为你是狄人吧。”

　　翟山月可不觉得自己长得有多新奇，道：“秦国之前攻北狄，不知道收了多少狄族的隶人呢，他能看我觉得新奇？”

　　当年秦攻北狄，她那个部落被一网打尽，青壮年男子全被屠杀，妇孺则带入秦国为奴，唯有她乘乱逃出。秦宫之中肯定不缺狄族隶人。

　　公孙昭见过的狄奴可不比在赵国的多？没准这回回到秦国翟山月还能再见到之前那个部落的人呢。

　　想到这里，她的笑容微微有些发冷。

　　阿彤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倒是想不出什么公孙昭想要她的理由了。

　　翟山月紧张地问寺人明：“那郎主把我给他了么？”

　　寺人明意味深长地说：“怎么可能呢？”

　　翟山月松了一口气。

　　是呀，想想也不可能，公子涉留她在身边又不是真当圉人使唤的，还有别的用处呢。她舔了舔唇故作轻松地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就知道郎主不会把我轻易送出去的。”

　　此时，有一个寺人跑了过来，对翟山月道：“山月，郎主找你过去！”

　　翟山月一边应着，一边一路小跑地跟着那寺人又跑进了内室。公子涉坐在竹席上面色凝重，他对着寺人使了个眼色，寺人心领神会地退出去关上了斗室的门，阳光被阻绝，黑暗中公子涉才开口道：“巫翟，你知道公孙为何会向我要你？”

　　一听公子涉管她叫“巫翟”，翟山月立刻明白过来，他这又是在追求鬼神的启示了。可她这个神棍哪里能看得出来公孙昭的想法，只能说道：“人的行为方式都刻在命盘里，但没有公孙的命盘，臣也无法准确地推测公孙的想法。”

　　公子涉凝眉：“但我并不知道他的生时。”

　　“那臣无法为郎主向鬼神求问。”她顿了顿，“但臣猜测，或许公孙是不想叫郎主破费，所以随口提的臣？毕竟是臣给他去开门的。要是换做阿彤，说不准他这会儿向郎主讨的就是阿彤了。”

　　公子涉沉吟了一阵。

　　“巫翟，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他道，“但我听闻昭在国内颇为骄纵，他向我要你遭拒之后，虽无表示，神色却志在必得。”

　　他清浅的眸子里头满是担忧的神色。

　　“我虽与他并不熟稔，却也听闻他在国中一二轶事。”

　　公子涉没把那公孙昭的轶事说出口，但翟山月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她哆嗦了一下：“……山月不愿离开郎主！”

　　他放松地笑了起来，在黑漆漆的斗室之间显得颇为明亮，那双眼睛像是缀在深夜里的星子一样。“我怎么会将你给他？”

　　“臣叩谢郎主！”翟山月忙不迭答复。

　　然而她一出斗室，还没走到马厩，就又瞧见那个公孙昭竟然在等她。

　　他依然穿着他那件华贵的、油光水滑的斗篷，站在脏兮兮的马厩之前，画风显得尤为格格不入。阿彤比他高半头，依然被他身上那股子贵气逼得抬不起头，缩着脑袋几乎要把自己整个儿藏在马肚子下面了。

　　瞧见翟山月回来，阿彤仿佛见到了救星，连忙道：“公孙，他来了！”

　　公孙昭偏过头来。他戴着一顶玉冠，整张脸也干净精巧，还真是面如冠玉。两道长眉飞入鬓中，下面的一双眼如同寒星，除了微微抿起的唇叫人觉得不好接近之外，实在是个当之无愧的美少年。

　　光看这皮囊还真瞧不出此人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他勾着唇看向她，骄矜地说道：“你的名字叫山月？”

　　先秦的隶人不配有姓氏，公孙昭知道她后来立了战功，脱离奴籍，才开始以部落为氏，冠姓为翟。

　　他的目光逡巡在她的脸上，此刻的翟山月比起前世初见之时还带着些许没有褪干净的稚气。他有些不明白，上辈子她已经立了战功、加了军爵、冠了姓氏，公子涉把她送给他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可这次她还是个隶人，公子涉怎么就对她那么宝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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