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残骸

　　晨色清冷，日光落在赵都邯郸城中一处不起眼的院落中，将一个少年的轮廓镀上一层金光。

　　少年拎着水桶走进马厩，她身材瘦小，一头厚重却有些炸毛的黄发在脑袋上扎了个马尾，干净利落，一张脸的轮廓看着同邯郸城中的汉人并不相似，显然带有狄戎血统。

　　马在她的手下颇为享受，不时哼哼地打着响鼻，甩甩尾巴，显得尤其骄矜。

　　“怎么着？这会儿想起你是秦国公子的马了啊？”

　　她一边笑，一边手倒是不停，哗啦啦往它身上浇水。

　　赵王崩，在秦国做质子的赵公子黎回国，秦王终于想到了自己还有个儿子放在赵国，要把公子涉接回去了。

　　翟山月远目西望，虽然被那层层叠叠的建筑挡住了视线，却挡不住她脑海里的天马行空。如今所处的时代类似于战国末年，但是她历史没学好，先秦史更是一塌糊涂，勉强知道有个秦始皇，出生在赵国，回咸阳后一统六国成就千古帝业。恰好她现在的郎主就是个秦国放在赵国的质子，虽然不能和史书上那个秦始皇完全对的上号，可一想到他即将启程返回咸阳，她不免有些激动：莫非她是要见证另一个平行时空的霸主诞生了么？

　　“说不准你将来还能是秦始皇的马呢。”她又往那黑马身上撩了水，拿起板刷哗哗刷了两下。

　　“山月。”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淡淡的呼唤，“你在说些什么？”

　　翟山月转过头去。

　　来者是个十九岁的青年，着深衣戴冠，面容有些苍白，却好看得很。翟山月贫乏的言辞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只觉得这人虽然是个质子，却始终带着贵族的风度。历史上的秦始皇，不也是在赵国为质，百般磨砺才成就一统霸业的么？

　　她迎了上去：“没说什么，就跟马说，郎主你即将回咸阳了，臣也高兴。”

　　“是么？”公子涉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她方才同那些马匹说的都是现代普通话，与如今赵国或者秦国流行的语言大相径庭，公子涉自然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但是他也并不在意她一个隶人[1]能说点什么，只是伸手揉了揉她脑后炸开的马尾，微微叹气：“回了咸阳，你的身份就更难隐瞒了。”

　　“臣绝对不会给郎主惹祸的！”翟山月笃定道。

　　她是个女子，却扮作男儿身跟在公子涉身后做他的部曲，此事只有公子涉本人和他的心腹寺人明知道。

　　她有狄族血统，长得比一般的华夏族女子都要高大些，现在还未发育，倒也瞒得不错。再说她不过是个不起眼的隶人罢了，她还真不担心有人会拿她是个姑娘的事情拿捏公子涉。

　　这事儿就算说开了也无伤大雅，她不晓得为何公子涉看上去似乎比她更担心她女子身份被戳穿的事情。

　　公子涉说：“嗯，前两日我找日者问了卜辞，却说这几日西北有异，不宜出行。你帮我再占一卦。”

　　翟山月放下手里头的刷子，大喇喇得往自己身上的麻布上蹭了蹭手，笑了笑：“喏！”

　　先秦时人笃信鬼神，干啥事前都得卜上一卦，翟山月本人是并不信这个的，无奈公子涉是个大写加粗的土著，对于烧龟甲的事情十分的热衷，归国这种大事定然是要好好卜占一番的。

　　至于为什么公子涉会让她来占卜——

　　她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穿到了一个狄族蛮荒部落的小姑娘身上，不过这个部落没两天就给秦国攻破了，她逃出来，没有合法身份，只能沦落为奴隶。出于自保的目的她假扮成了男孩子，倒卖到赵国后被公子涉的寺人买走。

　　公子涉很快就发现了她的女子身份，却没有追究卖她的人贩子用女的冒充男奴欺骗他。反而给了她干净的衣服和吃食，甚至允许她继续装作男子。

　　作为回报，翟山月在私下会为他行占卜之术，因为他并不能信得过赵国的日者。

　　日者，即为宫中占候卜筮、观察天象的卜官。

　　和后代医生需要行医执照一样，这时候大国的日者都是登记在册，并有官府颁发的“跳大神资格证”、“占卜资格证”，才能行卜筮之事。日者作为通喻鬼神之人，地位都特别高——换言之，这些有营业执照的日者，那都是国家公务员，基本受到赵国王室的控制。

　　翟山月这种小部落逃出来的黑户，无照行巫，对于身为质子的公子涉来说，反而极为安全：因为他向她问的任何卜辞，都不会被赵王知晓。她给出的任何解释，也不会受到赵王的影响而对他有所隐瞒。

　　这事儿好办，不就是装神弄鬼么？翟山月不会烧龟壳，但以前在现代无聊的时候接触过一点西方占星，什么黄道十二宫位金木水火土的随口便来，反正公子涉他们也不懂人家狄族的小部落是怎么算命的，于是她给他画了个星盘，这就糊弄过去了。

　　这也算不得欺瞒，毕竟星盘也是观天象占卜之术嘛。

　　先秦时期的巫人地位很高，穿越之前她还从未想过这点雕虫小技竟然可以换饭吃，到了这里，这些东西不仅保住了她的性命，还让她过上了不错的生活——尽管名义上还是隶人，不过公子涉一直把她当做部曲看待，甚至教她骑射、认字，她也并不需要做很多脏活累活，公子涉身边的寺人对她也很恭谨。

　　来到这个年代的最开始的日子过得实在是暗无天日，不提也罢，公子涉就像是刺破暗夜的黎明之光，将她整个儿照亮了。

　　翟山月擦干净了手，洗干净了脸，装模作样地拿融了胭脂的水在脸上画了两个滑稽的圈儿。

　　内室里头只有她与公子涉两人，她会占卜的事情是个秘密，每次占卜都关在斗室之间。翟山月摊开了羊皮，徒手画了个星盘出来，神神道道了一阵，睁开半眯着的眼睛去打量公子涉。

　　公子涉问她：“巫翟[2]，有何测算？”

　　她摇头晃脑了一阵：“吉。”

　　公子涉垂了眼睛：“赵国的日者是在骗我？”

　　翟山月很有神棍的素养，人家的卜辞怎么能整个儿推翻呢，当然是要绕一圈儿，说得似是而非一点。因此她故作高深道：“赵国的日者也没骗郎主。西方确有动荡，但这动荡对郎主来说并非坏事。”说完，她又悄悄摸摸地拿眼睛去瞄公子涉。

　　公子涉却一直垂着眼睛看她那十二宫和落星。

　　相比于那些服务于赵国王廷的日者，公子涉显然更愿意相信翟山月的卜辞。

　　翟山月又拿出了吉卜赛算命女人的口吻，道：“郎主，如今木落您九宫射手，主迁移，日合中天，拱天王上升，皆是变动能带来好运的征兆！”

　　反正先秦之人又不知道什么太阳系行星卫星的，更不可能了解后世欧洲的现代占星，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堆的术语，看上去神神在在的，却将公子涉唬得一愣一愣。他好看的眉眼弯了起来，又问了一遍：“是么？”

　　翟山月斩钉截铁：“是呀！”

　　啧，下回，她是不是应该再开发个塔罗牌水晶球啥的？

　　公子涉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他心中早有决断，占卜不过是为了求个心安，如今巫翟告诉他是大好的征兆，他当然是要尽早回到咸阳去。

　　翟山月看他脸色微微松弛，心中松了一口气。这公子涉回到咸阳，是不是就能和历史上的秦始皇一样开始拳打关内脚踢六国一统江山？前世只能在史书、电视剧中看到的峥嵘是不是就快要在她身边上演了？

　　那将来她岂不就是始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巫师，说不定还能混个国师当当……至少她不会像历史上秦始皇身旁的那些能人异士那样，给他喂什么剧毒的“成仙金丹”呀。

　　虽然是坑蒙拐骗，翟山月却一点不以此为耻。她收了羊皮卷和碳条子，擦干净了脸上的红圈，又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那郎主有何打算？”

　　公子涉道：“护送公子黎的车驾抵达邯郸后，你为我择一吉日，我便即刻启程回咸阳。”话音刚落，便听到寺人在房间外头轻声说道：“郎主，咸阳接您回国的人到了。”

　　公子涉递给翟山月一个眼神。翟山月心领神会，用布巾蹭了蹭脸，推开门跑了出去。

　　那灰扑扑的院落外头此刻已经整齐列队了一排秦国的士兵。

　　公孙昭站在骏马一侧，看着那一间不大的院落，同将军王蒙再三确认，才肯定这就是公子涉质邯郸的居所。秦国素来好建奢华的宫室，咸阳宫雕金砌玉，这邯郸的小破房子根本就不够看的。

　　他缩在深衣里头的手狠狠握住了。

　　前世见到翟山月还是在两年后，但他知道翟山月是自幼跟随公子涉在赵国的，十五岁的时候公子涉将翟山月送给他做他的寺人，那个时候他才认识翟山月这么个人。

　　前世翟山月从未和他说过在赵国的情形，她话并不多，公孙昭很难想象她为什么会突然叛秦弃他而去，又突然出现在咸阳城外以命相护。

　　门开了，里头探出一颗脑袋来，扎着粗壮的马尾。少年的眉眼立体深邃，眼珠是清澈的琥珀色，在阳光下仿若上好的琉璃珠，他抬眼看了一眼华美的车驾和车前整齐阵列的卫兵，眼睛瞟到了公孙昭的身上却未做半分停留，掠了过去，落在了穿着战甲的王蒙脸上。“郎主请将军进来，诸位的马便交给小臣。”

　　公孙昭看见那张脸，几乎鼻尖一酸。

　　他还记得他温热的鲜血顺着脖子留下来，落到他的脸上，几乎要将他的整个视线染红。他将他紧紧压在怀中，那一刻公孙昭才发现原来他竟然身子骨如此的单薄，可他竟然还想用那么单薄的骨肉替他挡住追兵的刀剑！

　　翟山月恭恭敬敬地替王蒙把马牵进院子，却不料王蒙身旁那个矮矮的人影突然抬起头来，一道诡异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让她浑身一凛。

　　她一个隶人不敢乱瞟，王蒙所带的军队有带着刀兵，只得缩缩头弓着腰，硬着头皮顶着那视线，闪身回到马厩，问同她一起做事的圉人阿彤：“你知道那将军身边那个矮子是什么人么？”

　　阿彤说：“不知道啊，看衣服的料子比那个将军的还好，应当是个什么王子公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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