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

　　一
　　黄道吉日。洞房花烛。
　　喜娘瞧着那个子虽小却坐得笔直的小新娘，不由得幽幽一叹。
　　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门被推开，喜娘行了个礼，“老爷。”忙扶了小新娘过来见过。
　　“老爷，姬人湘思侍侯。”甜而不腻的嗓音。
　　楚天阔摆了摆手，喜娘知趣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随手揭去喜帕，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小脸，在烛光下倒似显得有了些红色，左眼角下一颗鲜红的泪痣，如血珠一般。
　　楚天阔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若不是与夫人江氏膝下只得一女，恐断了香火，也不着意纳这个小妾来折腾自个儿的身子，无奈近年来与夫人感情渐趋渐淡，却是没了那事儿的兴致，又如何得个儿子？碰巧这湘水之畔一户姓段的生意人家近日里蚀了大本，闹得个三餐不继，家徒四壁，遂将女儿卖了出来，他见那女孩儿模样倒也标致，便拣个日子收在房里了。
　　“老爷。”湘思抬头望望他，目中并没有一般侍妾的那种怯意，倒是七分沉静，三分好奇。
　　有趣。
　　楚天阔点点头，有些诧异，亦有些欣赏，“撩起你的袖子。”
　　袖子撩起，玉白的臂上一点朱砂鲜艳夺目。
　　楚天阔微微颌首，伸开双臂，“宽衣。”

　　二
　　湘思听到窗外的鸟鸣，睁开眼，陌生的环境。刚想起身，腰腹上突然一紧，顺着望去，一只古铜色的手臂正箍在那儿，再向上望去，一个中年男子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似是早已醒了。
　　怔了一下，眼角瞥见床上铺的那方白绢，斑斑猩红唤醒了记忆，因为这个男人，她已经没有了一个完整的身子。
　　“老爷，湘思侍侯您梳洗吧。”
　　楚天阔支着头看着这个女子，被占有了之后却仍然是沉静的，不卑不亢。
　　很少见。
　　松开钳制的手臂，女子下床去，随手捡件中衣披了，便开始准备他的梳洗。待将他收拾妥帖了，她才开始打理自己。
　　楚天阔站在她身后，看她对着铜镜梳妆。倒确实是个珠玉般的女子，只除了脸色不那么好，看着薄命。“你身子骨似乎不好。”也不晓得这话怎么就溜了出来。
　　湘思插簪子的手顿了顿，“回老爷的话……”
　　“这些累赘话今后就免了，”楚天阔也是商贾之人，并不耐烦那些繁文絮节，“直接说。”
　　“……是。”湘思拿起一支鱼尾钗，“湘思自幼体内血气不足。”
　　“哦……”男人推门走出去，“我走了，你熟悉一下环境，去给夫人请个安。”
　　湘思行至门边，微微欠身，“老爷走好。”

　　三
　　“夫人，那新姨娘来请安了，说是侍侯您用早膳呢。”红绡轻声向正在画眉的夫人说道。
　　“叫什么名字？”江浸月知道自己肚子不争气，也听说了这个侍妾是不得以才卖身的，倒并无多少嫌隙之心，只有些替自己的今后伤感和失落。
　　“听说是姓段，闺名唤作湘思的。”红绡跟了江氏三载有余，知道主人的性子，倒有些打抱不平起来，对湘思反有了几分不喜。
　　“断相思？倒是个出世的名字。”缓缓站起身来，女人过了三十便难免留下岁月的刻印，江浸月也不例外，“早膳备好了么？端上去罢。”
　　“那新姨娘已做好了早膳，端来候着了。”
　　“这孩子……倒是有心。以后莫唤她姨娘了，唤二夫人罢。”
　　“这……是。”

　　饭厅里，湘思早已打点好了桌面，站在一旁静静候着，丝毫不见不耐之色。
　　早膳是精致的莲子粥，冒着白汽，另有花生、枣子、杏仁等几样果品，倒也精巧。
　　红绡掀起帘子，湘思见着江氏，便上前扶了上座，跪下请安，江氏扶了她，端详一番，笑道：“妹妹也不要多礼了，今后是一家人，便将这些个烦事儿省了罢，莫要拘谨了。”
　　湘思觉着江夫人并无居心，便轻声应了，站起身来，仍是一派沉静。
　　江浸月看看桌上，觉着很好，便让红绡去请小姐来一道用膳。
　　楚家千金晴雪比湘思小个一两岁，因养在深闺，对世事并不太知晓，本是极单纯稚气的一个孩子，那红绡领她前来，路上说起这二夫人，或有或无地透了些不喜欢出来，孩子的心极是敏感，晴雪便也对湘思不甚喜欢了。
　　用膳时，任江氏怎样叫湘思一同坐下用膳，湘思只是不肯，便一直站着。晴雪看她恭谨的样子，渐渐有些改观，红绡见夫人对她如此友善，倒也不好再敌视了。

　　四
　　湘思依着楚天阔，在宅子里走着，熟悉环境。
　　楚天阔本是个浪子，后被江家老太爷发现其极有经商之才，便招赘做了女婿。是以这府宅本就是江家的，随处可见江家的痕迹，屋上的瓦当上都有“江”字刻印。
　　转过一处太湖石假山，见有一道小门，湘思提了裙摆走进去，竟是一大片的白山茶，沁人心脾。茶树可以生得很高大，而这里的茶树显是修整过的，只有齐腰般高，如今墨绿叶衬雪白花，当真是美不胜收。
　　那花着实开得可爱，湘思以指轻抚，心知茶花极是娇弱，花瓣极易散落，是以极是轻柔。
　　“看来姑娘倒是个识花惜花之人。”冷不防一个淡淡的语音传来，叫她着实唬了一跳。回头见是一个白衣人，黑发垂披及地，左耳上一只银环，很有些华丽古朴的纹饰，玉面凤眼，皓齿樱唇，生得一派妖艳，竟难辨性别。
　　湘思心中暗忖这是何人，面上却毫不改色，盈盈施了个礼道：“贱妾失礼了。”
　　那白衣人突地一笑，沉声道：“这世间本就无‘礼’，何失之有？”
　　这一沉声，湘思终于听出这人乃是个男子，于是又施一礼道：“这世间之礼，于公子乃是虚无，于贱妾却是实在。圣人既设男女之大防，贱妾不便久留，就此别过。”转身便走。
　　只听身后白衣人笑道：“同在一屋下，相见会有时。”
　　湘思微微一震。
　　那白茶之香，竟似乎渐渐有些浓郁得令人窒住了。

　　五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湘思走在院中，也有些乏了，见前方有个金鱼池，便走去坐在边上了。
　　探头去看那金鱼，一尾一尾，嬉戏追逐，全然不知自己这一世便围困在这井底般的天地里了，湘思微微苦笑，自己不也是如此么？只怕还要更不如了呢。
　　鱼不知天地之狭窄，在混沌中混沌，倒也自得其乐，可叹她为什么却要在这混沌中清醒呢。
　　目光离了水中的鱼，转而看向水中的影，水中那苍白的女子，高大的枫树，还有树枝上……那个忧伤的少年……
　　“枫荻！！”猛地跳起，躲开那棵枫树，逃了好几步。
　　“怎的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忧伤的少年嘴角扯起一枚苦笑，“莫要这般绝情，我会苦痛。”
　　“我已出阁，公子当自重。”湘思转过身，背对了他，“自我出阁之时，我俩便已陌路。”
　　枫荻跳下树来，清俊的面容纠结着伤痛，“湘思，跟我走。”
　　曾几何时，那是个何其美丽的憧憬，然如今，却只是个美丽的伤疤。
　　“……你走，莫要再到这里来，否则我必让人将你当贼捉起。”
　　“湘思！”
　　“我不是湘思，莫要再唤我湘思。”湘思束好眶里的泪，换上疏离客套的冷漠微笑，缓缓转身，“这位公子一路走好，恕贱妾不送。”
　　那“贱妾”二字，是分外强调了，枫荻又如何不懂，只觉一阵撕裂之痛在胸中蔓延，鲜血淋漓。哀痛地望她一眼，跳上枫树枝。
　　那枫树生得离墙不远，一条枝干伸出墙外，湘思见他顺着枝儿跳出高墙之外，那忍了许久的泪便再也收不住，一连儿地洒了下来。
　　那高墙之外的天空呵，只怕是再没机会见着了。

　　六
　　“怎么了，精神不好？”楚天阔见着湘思面色更差了几分，淡淡问着，心里却是上心的。
　　“逛了一天宅子，有些乏了，并没有甚么。”湘思用巾子沾了水，擦着楚天阔的背。楚天阔并不老，那筋骨还是结实的，皮肉也仍是强健的，如青年人一般，若是不谙世事的小闺女见了，十有八九会小鹿乱撞一番。
　　然湘思却已不是小闺女了。
　　“夫人没对你怎样吧？”虽说对自己的发妻已是十分了解，不知怎的，碰到这个女子便仍是忍不住挂心了。连自己都觉着奇怪，这呵护思虑之情却是从哪里来的？
　　“老爷多虑了，夫人和小姐都待湘思很好，如亲如故，湘思很是感激。”湘思替他擦洗胸口和脖颈，力度不轻不重，舒适又洁净。脖颈粗壮，喉结炫耀似的突出，胸肌壮硕地鼓起，然那腹部却已有些凸出了。
　　楚天阔虽然不老，却也并不年轻了。
　　他闭上眼睛，放松身体躺在浴池中。浴池是整块汉白玉雕的，深一尺左右，为防止积垢难清，所以并没有雕花，却磨得光润平滑，倒也舒适。
　　湘思用布巾擦着他的腿，没注意他已经睁开了眼望着她，眸子深邃。
　　突然间，手中的布巾被抽走，她不解地抬头，却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拉进了水里，男人沉重的身子将她压在了下面，有热烫浓浊的鼻息在她的颈间留连。
　　“老……老爷……”她微微惊吓，但马上就明白了，便冷静了下来，任他摆布。
　　楚天阔撕扯着她的衣裳，狠狠地磨着她的唇，冷不防瞥见她沉静如水的一对眸子，动作渐渐停住。
　　这世道，几乎没见过这么沉静的女子，丝毫激不起一丝波澜，如大泽湖泊，看去宁静，底下却也许有暗流，即使凝停，却绝不会腐变。
　　是止水，而非死水。
　　楚天阔看着她，就这般一直看着，只看得湘思都开始发毛，他才开口。
　　“沐浴后便早些歇着吧。”说完竟跨出了浴池，披衣走到外间去了。
　　湘思愣在池里，直到觉得水有些凉了，才醒过神，便将残余的衣裳脱了，加了些热汤，开始擦身。
　　正洗着，忽听外面传来“喀哒”一声门响，那楚天阔竟是走了。
　　湘思怔了怔，便将自己洗干净，塞进了床褥。

　　楚天阔快步走着，有些心烦意乱。
　　满身的□□，竟在见到她苍白的脸色和困乏的神情后转成了满腔的疼惜，而最重要的是，那个浑身无处不透着沉静的女子，竟让他浑身都有了平和舒泰的感觉，宛如清泉流过，那双眸子更是望得人连魂魄都仿佛洗涤了一番似的，清净冰灵，那躁人的欲望，竟就这样被缓和平息了。
　　突然有些疑惑，以前从未有过如此的感受，莫非，是自己开始老了么？
　　这念头令他突然觉得很不快，回到自己房中，拉过一个唤作裂帛的小丫头，便摁在了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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