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了春红

　　自顾易之走后，吴园便日日想念，就跟穷苦人家侥幸吃到一盘山珍海味似的，毕生也不愿忘了那味道。水泽的茭植，一茬接着一茬换，那个曾来到她梦里的人，却再也没有踏进云来半步。
　　但凡，吴化说是去京畿，吴园就哭着嚷着要带上一块。吴化看着眼前涕泗横流的小女儿，一脸愁苦，心里苦奈地叹口气，始终没有答应。
　　尝到糖的滋味，惦记糖，可他们是一户平凡人的家庭，整日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谦卑姿势，过着忧虑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艰辛日子。哪有闲工夫和瞎钱买上一斤糖，悠闲的躺着享用——就算真过上那样的日子，可劳成习惯了，骨子里操碌早已成命。
　　吴化受过袁王爷的恩惠，他是个踏踏实实的田地汉，知道袁家孤儿寡母日子不好过，念多年的恩情，只想尽自己所能所有，竭尽全力去帮助曾经的恩人，就算他的全力以赴不过是杯水车薪——那样也没觉得自己攀枝寒酸，他求的是个心安。
　　吴化只愿在自己年轻力壮的时候多做点，袁府困难的时候就可以多提供些帮助，就让这悬殊的阶级恩情在他这代还清终结，不要牵扯到年幼儿辈一代。
　　世人皆知，河清袁氏儿郎，多出美人。若是男儿，则机神俊秀，若是女子，则风逸妩媚。老王爷豪气凌云，义盖世，为人奇勇，少见于河清袁氏子孙。而小侯爷，则与老侯爷全然相反，倒也佐证了“河清袁氏，多出美人”的这个已经绝世了的实情。
　　小侯爷就是街市上绘着美人的糖人，吴园就是摊边没钱，只能两眼巴巴干盯着解馋的孩子。吴化的直觉告诉他：那个糖人，自己家的小女儿万万不可去想，更不能存放心里惦记，轻则，心理交瘁；重则，粉身碎骨。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平平淡淡才是她一生注定要过的日子。
　　要说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这时吴园才四岁，小孩子的想念来的快去得也快，有虎子和晚晚这些玩伴成日里作陪，对那个馍馍小侯爷也就忘得很快。
　　顾易之这边呢，镇日里与经书经史子集为伴，至于云来之行早已忘在身后。他大多数的时间用来学习，若是有朋友相邀游玩，也会先禀明了母亲。但他总玩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浑身疲惫，心血急剧，伴随而来的是满脸通红犹如火烧，头昏目眩宛若天黑。因此，许多赏心悦目的乐事经他这一惊惶，也就变得无趣无味。顾易之因身体原因，若不是至信好友相邀，有约则推。
　　顾易之肤色极为白皙，冰晶如玉山终年不化雪。昔日，王孙公子为证实他的白皙是否为涂粉所致，大皇子邀众位王孙公子在凉亭吃汤饼。在座的光是端起碗送到嘴边，目光都放在顾易之身上，只见他吃得大汗淋漓，一边不忘擦拭下注如雨的汗，汗水的冲刷和巾子的擦拭也没见顾易之的肤色有丝毫的变化，由此，众人皆信顾小侯爷晶莹的肤色确实是天生的。
　　顾易之的俊美白皙为世人所赞颂，那都是顾府以外的人所看到的表象。府内的人都知道，小侯爷为人所崇尚的肤白，那是打小就患的气血虚乏的不足之症。
　　得此病症的人，因气血虚乏而面色苍白，兼之唇舌色淡，时而胸闷气短，两眼昏黑不视物。
　　顾易之的大哥在动乱中去世，原家的子嗣仅存他一人，偏生他又生得个多病多难的身。襁褓之时已是气喘咳嗽，有时发作的猛来，顾易之若有若无的鼻息牵着顾母的心肝一颤一颤的，生怕小儿随他父亲，大哥去了。时至今日也不知道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也不见有何疗效，用于调补的人参养荣丸那是日日当饭来吃。
　　坚韧的顾母从不相信天命，为了儿子的康健四处寻人打听，在当朝首辅夫人那处得知，城南郊外处有座山，名叫登仙峰。相传白阳真人曾是在这座山上羽化登仙，掉落在人间的拂尘化成了万安宫。因有这段神话传说在，这万安宫镇日香火不断，通宵秉烛，信众亦是往来如织。听说万安宫颇为灵验，于是顾母就决定带上顾易之去试上一试，也好过于坐以待毙。
　　母子二人乘车而来，前处的登仙峰麓脚景致秀丽，与别处不同。只见那松涛竹浪，曲径通幽，有白鹤逐云长啸，灵猴攀援摘果。拾阶而上，越发荫凉，往来信士毫无大声喧哗者。登到顶山，有楼台缥缈，宫观巍峨，真是个福地灵区之所。
　　顾家母子二人来到宫观浅，一个骨清神爽，顶着个丫髻短发戟的小仙童朝他们过来。若不是女人身边站着一位跟自己一般大小的孩童，智虚小仙童还不敢确定，师傅叫自己出来等候的是眼前的女子。
　　智虚这时候还小，还不知道怎么去形容眼前的女子，就是觉得好看，跟自己经常清扫的仙姑女君相似。后来他长大了，再听闻顾夫人的传闻时，眼前浮现的依旧是初次相见的残影，小侯爷当时是何模样，他已经记不清了，几载光阴的过滤，顾夫人曼丽修颀，纤腰绰约的剪影，依旧在他脑海荡漾，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智虚回过神，见美丽的妇人和风细雨对着他笑，害羞地别过头，问道：“二位居士可是西边顾府来的？”
　　顾母称是。小仙童说：“那请随我来，无妄法师已等候许久了。”
　　顾母心里一惊，这名唤无妄的法师可是会未卜先知？这样一个神仙人物，必定是个得道高深之人。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落后小仙童几步开外，顾母携着幼子疾步跟上。
　　顾家母子二人随仙童来到一处殿，殿内供着三清圣象，贡案上有炉有香，顾母拈香注炉，磕头拜礼，又向法师行礼。法师忙唤智虚看茶，仙童奉上茶具、茶水、茶果后自觉地退下大殿。
　　有一头冠混元巾的长髯道长端坐大殿内，其姿势考究——左手大拇指插入右手虎口内，掐右手子纹(无名指根部)，右手大拇指屈于左手大拇指下，掐住午纹(中指上纹)，外呈“太极图”形，内掐“子午诀”。身上的蓝长褂水洗得有些发白，但胜在高洁仙风道骨。他看见顾母，眼神倒没起波澜，在心底还是感慨一番。
　　当年，他还是一个生涩的道童，天下还是河清袁氏的天下，眼前的女子凭借其美貌，引得当时的太子，皇子和顾小将军为其折腰，世人都猜想，娇媚如朝华的她，定会在公子王孙中择一位样貌上与之匹敌，权势上能够供养她美丽的人。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个妙龄佳人，最后选择的是当时武宗皇帝不太喜欢的五皇子——袁西诚。
　　无妄法师起身对顾夫人行了作揖礼，呵呵笑道：“昨夜老道夜观星象，西边客星光芒白灿，料知今日必有贵客远道到而来。原是原夫人，无量寿佛。”
　　顾母听闻一怔，瞬即反应回来，回了礼并道明来意，无妄法师仔细端详顾易之片刻，只见他举止神色不凡，但身体面庞皆不胜怯弱，竟有女儿之态，沉吟一番：“令郎可是有不足之症？近日是否头晕目眩，心悸怔忡得厉害？”
　　顾母双目露出喜色，但脸上不见波澜，是个心思极为深藏之人。顾母应答称是，抚摸小儿的背心，今儿可是遇得真人，纠缠小儿已久的病症也有法子解了，心里有些着落。
　　无妄法师问她：“顾夫人可是为医治而来？”这会子换做顾夫人，云岫心里有些明白，她知道眼前的这位道长一定会为易之小儿尽全力。
　　女声恍若从清幽的山涧传来，“正是为此事而来，听闻这万安宫曾医人无数，香火不绝，定是有它的道理，遂携幼子前来拜访法师。”
　　无妄法师沉吟半刻，说：“这妙方是有的，只是要看顾夫人是否会答应，这法子有些不近俗情。”
　　顾母转头望了顾易之一眼，继而应道：“我虽粗陋妇人，同时也是一个母亲。法师直说无妨。”
　　“若想令郎标本痊愈，需化他出家。顾夫人可愿舍弃膝下人伦之乐？”
　　“这……倒也不是不可……”
　　旁边的易之，不再静坐聆听，他起身额头点地跪拜：“儿虽年幼，亦知何谓羔羊跪乳，乌鸦反哺。母亲待儿有生养之恩，孩儿今幼小无力，还未报答母亲的抚育恩情，是不愿早早与母亲分离而居。”
　　一个孩提竟能有这番见识和无妄法师对顾易之的赤子诚心莫不感动，顾母听闻深感欣慰。
　　“令郎不足之症是由内而外泻出，需由气养。登仙峰云气雾绕，乃仙灵宝地之所，最适宜调养内气。气正则内正，内正则外邪无所侵容，这多年痼疾方可标本痊愈。”
　　顾母左手握着顾易之的小手，轻柔的抚摸，秋波款款的眼眸变得深邃，无妄法师对上一看，就已知晓眼前的美丽妇人正在思量权衡，他只要静静地坐着。
　　山涧清凌的女声响起，她扶正小孩的双肩，对上似懂非懂的眼睛说，“易之，你的父亲英伟豪杰一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你是他唯一的儿子。英雄的儿子绝不能被痼疾拖垮——我愿我儿一生平安喜乐！”
　　顾母离去的时候，顾易之在她身后哭得撕心裂肺，跳脚跺地。顾易之激烈的反应，无妄法师始料未及，只能紧紧的拽住顾易之。他又怕顾夫人听到小侯爷昏天暗地的哭法，因不忍而改变之前的决定，但出于无妄意料的是，顾夫人一个回头都没给小侯爷。
　　顾易之的哭声渐渐微弱，面色因气血激动而由红变黑紫，无妄看情况不对，干净掐顾易之人中。随即顾易之昏厥在无妄的怀里。
　　莺哥在车前等候顾夫人，她见夫人身边的小侯爷没见了，正预备询问，但看到顾停顿下来，望着登仙峰的山顶，其中有楼台宫观的一角隐约出没在林涛之中。
　　顾母通红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方才伤心过，小侯爷又不再她身边，莺哥亦能猜到一二。莺哥什么也没问，扶着身形摇晃的顾夫人，安慰道：“夫人的胆魄不是谁都有的，这是为小侯爷好，小侯爷纯良心孝，日后定能明白夫人的苦心！”
　　“但愿如此罢。”破釜沉舟，方能绝处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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