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了春红

　　日后王贵妃时不时的就宣召韫玉入宫。韫玉几乎日日往宫中奔走，想念易之的心思淡了许多，也是因没那多余的空闲。
　　圣上有时会召易之进宫觐见，二人难免会迎面遇见。你眼里装作没见着我，我也不点头示意，似乎成了彼此之间的默契。
　　二人就这样互生疑隙，之前你侬我侬的情意冷了下来。便生生的断了联系，外加身边伺候人的私心。这二位主子也就没了来往，这一弄眼看年关就要到了。
　　当下腊月，腊八吃完腊八粥后，家家户户开始着手治办年事。祭祀祖宗，年尾收庄上年例，清算去年收支，买办年货，置备新衣年菜，这自不必多说。
　　年事最首要的的莫过于祭祖。世胄势家里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的。已开了宗祠，着人清扫。又是请神主，又是打扫正房，以备悬挂影像。
　　家中长辈早已备好了压岁银锞铜子，因过年，赶个时新，往往翻新花式。银锞子就有多种，梅花样的，海棠样的，如意样的不等。较为一般人家，则是将铜子用新大红绳子串穿起来，编紧扭成鲤鱼形，兔儿形，鲜卉形。男女儿童，有将压岁钱置于床脚，取新朝新富之意。外庄上的纷纷送上年收年例，光品种不啻上百，更遑论总数。
　　新年只余下几日，宫内用绢为材质制作三尺高的钟馗像，以素木框边，装成小屏。颁赐给诸位皇亲国戚，皇亲之家又将此分赏给京都贵官。朝廷显贵受此恩宠，莫不兴奋。为显无上荣耀，会召集名士，赋诗庆贺。
　　年三十清晨，圣上升殿受贺。诰命封者皆按品级着朝服，严妆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到家中。
　　顾母回到家中分秒休息不得，致祭宗祠，悬挂影像。黄昏时顾母已列长案于中庭，供以诸天神圣。诸神全图之前，陈设蜜供一层，苹果、干果、馒头、素菜、年糕各一层。
　　顾家子嗣单薄，逢热闹节庆时尤为显得人少。黄昏之后，阖府上下共聚一堂，顾母、易之坐在上桌，莺哥、张来及张来家的挨着顾家母子坐在中桌，余下的坐在下桌。
　　虽座次不同，但年饭却是一样的。腌鸡腊肉酒肴，合欢酒，如意果，不用多说。以葱、蒜、韭、蓼、蒿、芥辛嫩之菜杂和的五辛盘和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乌头、附子等中药入酒中浸制而成屠苏酒，那是家家席桌必有的两样。
　　下人皆正新衣新冠分次向顾母、小侯爷进屠苏酒拜贺。酒馔毕，阖府上下团坐守岁。顾母由莺哥陪着看戏，易之与下人们掷骰子博弈为乐。
　　及亥子之时，天色愈黑，鞭炮声益繁。顾母列案焚香，接神下界。已命人备好糖饼，年糕，枣栗，核桃祭祀灶君，草料祭祀灶君马。
　　宫中明灯彩照，朱红高挂。亭台水榭，宫殿危楼皆悬大明宫灯。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皆装扮的花团锦簇。宫中上演傩戏，宫人观看傩舞。又接着欣赏漫天绚烂的烟火，烂如霞布，圣上当下得享儿承膝下的天伦之乐。
　　大家伙，有太子顾岱珏，三皇子顾祈珏，七公主顾绶齐聚王贵妃的琴瑟宫内。琴瑟宫内早已铺上了大红猩毡子，虽有地龙，殿内依旧放着鎏金珐琅大火盆，内里焚着椒兰香。皇子公主们围棋摸牌作戏，七公主爱玩这些，但玩技没有哥哥们好，就抓着顾裕和王贵妃和大家伙玩击鼓传花游戏。一时间没什么君君臣臣的礼节，只有父父子子的家常趣味。
　　宫内灯火达旦，一夜嘈杂，笑语喧阗，爆竹之声，络绎不绝。繁华过去，次日又是一片狼藉，但比不过大家内心高兴。
　　待到次日旭日当升，爆竹声依旧此起彼伏。五更天时和衣少卧的顾母又得上朝朝拜，回到家后，便换衣歇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们一概不会。
　　京畿元日，上至朝官，下至庶民百姓，往来交错道者连日，皆因拜年。是时，男女老幼，打扮光鲜，皆戴胜首中。
　　首日年节三日内，官府放关扑三日。吴化一大早起来，与乡里邻居互相庆贺。
　　腊月起，诸物价昂。年关时顾母命人置办年货时，也叫下人替吴化家备了一份。眼下正月元日，顾母临睡时，又叫莺哥吩咐下去，派个人送些镂花绘果茶，石锦火锅馔，鹅油方补汤，猪肉馒首，江米糕，鹿兔脯；松榛莲庆，桃杏瓜仁，凤橘橙片等果品一并带去。
　　东子驾着马车往云来赶去，到了吴化家门口。只见檐窗插了芝麻杆，门窗上贴着红纸葫芦。吴化款待了东子，二人互祝新年纳福。
　　阿园从东子和娇淑那里回来，看见东子正准备离开，叫住了他。
　　阿园从房里跑出来，把东子叫到一边。右手手掌递到东子跟前，摊开手掌，掌上赫然躺着一枚白玉同心结。
　　阿园带着歉意说：“中秋时去顾府就已将它带在身上，本想着独自找到小侯爷，亲自交到他手上，说明白我有负他之委托一事。碍于他当日去王府了，后来也不见回来，一直没归还他手上。今日，东子哥替我交给你们的小侯爷吧。”
　　东子打定了主意不接，他推辞道：“阿园姑娘，我们家小侯爷至今蒙在鼓里，以为这块玉已交到了王家的那位姑娘手上。我若不识趣的又交还给小侯爷，你叫他作何感想。我挨打挨骂是小，若是小侯爷与王家姑娘再次走到一块，夫人的努力岂不是白搭。夫人若责怪下来，也不是你我能够担待的。再说，东子冒昧说一句逾矩的话，姑娘可别恼东子。东子能看得出，姑娘你也是有意与我家小侯爷的，既然他们两已出现了疑隙，你为何不一番尝试。能看得出来，夫人在王姑娘与你之间还是偏向你的。”
　　阿园被他一番肺腑之言，说得血沸心跳。低垂着头，嘴抿着，手指绞着白玉罗带。东子眼尖，一眼就瞧出迥异。拿罗带原本是青玉色，现在是海棠红。而阿园速来喜欢海棠，他是知道的。
　　东子走后，阿园留着那块玉。吴化见顾府送来的食品多，就叫阿园拣几样送去先生范今家去。阿园知道范今酷爱酒，前几日送去屠苏酒。他还不知足的撇嘴说没有下酒菜，今儿个刚好顾家送来许多肉食。
　　阿园将猪肉馒首，鹿兔脯；松榛莲庆，桃杏瓜仁，放下后并没有向往常一般道了福立马离开，今儿个杵在柱子边上。范今斜眼一瞥，见她忸怩状，似乎有话要说。
　　范今先是没理她，自己吧咂巴咂吃得欢，阿园嘟着小嘴，手指甲刮木桩，她知道范今最听不得这类声音。用他的话说：那感觉浑身爬满了虫蚁叮你。
　　范今果然就范，喊道：“我的姑奶奶你有话直说，这不是拿我寻不痛快嘛。”
　　阿园立马跑到桌跟前，为范今斟酒，边说道：“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还请先生请教。”
　　其实范今还是挺喜欢这个女学生的，他多年不中，难免沉郁已久的需要倒到苦水，有时说些荒诞不经之言，违背了经说典籍，她也不恼，反而觉得有意思。范今偶尔课业上着上着，他就疯癫大骂起来。而这女学生一点也不畏惧，也不觉得是他精神失常，反而撸起袖子跟着他大骂。范今心情平复后，就问阿园：“你何缘骂人？又是骂何人？。”
　　这女学生虽是个白丁，但有灵性在，回的话也有意思，她回道：“学生为先生之缘故骂先生之骂人。”范今顿时觉得此女日后必有所大作为。他虽说不上阅人无数，但他所逢所遇之人还没有一个有阿园这孩子一般的灵毓，也没一个孩子像她一样，从不把他当作疯癫的糟老头来看待。在同龄堆里，她必定是最瞩目的一个，不凭外貌长相。
　　范今陷入沉思，阿园在他眼前摆手，嘴巴念叨：“回过神来，黑白无常速速将先生还回来。”
　　范今一把打开她的手，说道：“有事快说，小心我反悔了。”
　　阿园咬着嘴巴，后壮士断腕的决然。又是不是叫她英勇就义，范今心里这样埋汰她。阿园说：“先生若是你得到并占有一样不属于的东西物件，可会还给应得到它的人？”
　　范今笑道：“若它不属于你的又怎会被你得到，若它不该是你的它又怎会还在你手上？”他摇头晃脑，眯着眼睛捋山羊须，对自己极为精明又佶屈聱牙的回答甚为满意。
　　阿园小心翼翼道：“自古以来梁上君子也是先生这么想的吗？”
　　范今遭了抢白，眼睛一睁，恼羞道：“去去去，一边玩去，别消遣我这个快入土的糟老头。”
　　阿园陪笑道：“呸呸呸，新正的，先生可别与自己过不去。”她捶捶自己的脑袋，将自己承诺又食言之事全盘给托了出来，接着苦恼道：“先生，学生好似毁了别人的一桩姻缘。若是天公好轮回，一报还一报，学生将来岂不要哭死。”
　　范今拍拍她笑道：“别急别急，让为师替你算算姻缘。”范今装模做样，掐指一算，叫道：“呦，我们阿园日后必定是哪家的王公侯爷夫人。阿园，你姻缘是铁打的，坏不到哪里去，你且把心放回肚里去。”
　　阿园都急死了，这几天她寝食难安，又不好对父母讲，只有请教范今。而且她隐约知晓，也只有先生才能给她指明道路，她才好知道该何去何从。没想到自己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先生还是个老顽童，她整个人都急哭了，眼眶里点缀着水星子。
　　范今见状收敛了神色，放下陶碗，较为刚才有些严肃，他说到：“阿园，为师想让你知道。人生在世，一个人有才也好，无才也罢，谁不都是在天子脚下讨几口饭吃。有的为名穷身，有的逐利奔波，有的广厦千万间，但亦有居陋巷不改其乐者。人各有兴趣，各有追求，既然你心有所向，那么你就身从所往。正所谓：心育佳人，明志抱守。”
　　阿园眼珠子骨碌碌转，瞳孔一放大，犹如醍醐灌顶，顿时豁然开朗。她飞快地跑出去，空中传来她的声音：“多谢先生指点迷津，学生这就去了。”
　　范今摇摇头笑了，抹了一把嘴，起身盥手。他来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红纸，磨好墨汁，笔尖点墨，写下四排四句诗“心之所向，素履所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待墨迹干后，他小心的卷好放在樟木匣子里尘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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