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雪缘

　　下旬月照映着雪色，银光闪闪，犹如白昼。马车乘着月色急速前行，一阵寒风袭来，空中又星星零零飘起白雪。马车内的穹苍双目微眯似乎已经睡着，听到窗外的落雪声，他才睁开了双眼，漆黑的双眸深邃的如同墨玉一般冰冷。掀起车帘一阵寒风灌入，不免叫人打了一阵寒颤。
　　七年了，这骏都国几曾何时下过这么大的雪，借着月色，遥遥望去，白芒芒的一片，竟是如此静美，可曾经那大好的江河附在足下，怎就没有发现？
　　无意间，他瞥了一眼马车一角的那坨血红，垂了帘漫，收起了飘远的思绪。掌了烛灯照了照，这孩子勉强还能看得出一丝轮廓。她因痛苦而皱成一团的小脸，染血的五官扭曲的甚是恐怖，暴露在外面皮肤上沾染的血液，已经渐渐冻成冰沙，可她那惊人的求生欲，使得她还奇迹般的喘着气。
　　脑海之中浮现起当年，自己还是翩翩少年驰骋疆场，血染黄沙之时，几次浑身浴血也是靠这强劲的求生欲活下来的，然而与她此刻的痛苦相比似乎逊色了许多，竟对那孩子燃起了一丝莫名的好感。
　　马车一晃，司徒纤雪身子一滑就要撞到车壁，向来不与人接触的圣君竟随手扶了她一把。许是转醒，有了几分意识，她的喉间发出低沉的哀鸣，似受伤的猛兽。他眉头深皱，这孩子触手滚烫，到底什么病症？体表都结了冰沙内里却如烈火在烧，哪是寻常的烧热？
　　他修的神功是玄冥寒幽，内力极寒怕是寻常之人无法消受，却不知对她可有效用？
　　思及此，封了她的要害穴位，掌心蓄力，司徒纤雪周身被真气围绕，凉凉的感觉舒服了些许，立即安静下来。但很快又迎来了新一波的痛苦，那百虫噬心的痛楚，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许久凤雏勒了马，因来得突然，马车向前滑行了数米方才停稳，他跳下马车，对着一人高的草蔓恭敬行了一礼：“凤雏，见过婆婆！”
　　薄雾隐约之间，轻微的脚步声带起一阵铁链摩擦声，哗啦作响，一位身披黑色斗篷的妇人从树后步出，与白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人看起来年岁约莫不过五旬而已，实则早已过百，超群的武艺延缓了她的衰老，依旧可以看出年轻时的美丽面貌，只是额角直至脸颊的一道丑陋疤痕遮去她的大半张脸，显得格外狰狞。
　　她就是凤雏口中的婆婆，此刻静静立在阴阳峡谷入口，斜眼瞅了瞅马车，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无视凤雏，火急火燎的道。“那些虚礼，便免了罢！赶紧看病！赶紧离去！阴阳峡谷不欢迎外人。”
　　婆婆是一个脾气古怪的人，时而心情愉悦对人和蔼可亲，时而又心如急雨暴跳如雷。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似乎一切随心！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
　　但她的医术可比华佗更胜三分，当今世上也就只有蝴蝶谷的一指定生死，人称见死不救的玉灵子，可与之一较一二。可她为人低调，更是从不示人。要不是圣君与她有些渊源也未必能求得一见，其中缘由自当无人知晓。但这些年天阙宫中事物繁多，偶尔有遇些奇难杂症的，便叫凤雏携人前来拜见，所以凤雏和婆婆也算熟识。
　　凤雏好奇，平日里都是穹苍提前传信，他们在阴阳峡谷入口等待，婆婆何时出谷便何时诊治？方才凤雏还在想，不知道车里的女娃娃能否熬到天明，现在看来也许是她命不该绝，婆婆今日竟等在这里。
　　“婆婆您莫不是想凤雏了？所以这个时辰等在谷口？”凤雏笑脸甜甜，微眯的眼几乎找不到缝。
　　“这次是瘟疫！你以为可以青天白日招摇过市？不选在这雪夜前行还能等到天明不成？”婆婆嘴上不饶人，心却是极善的。再次瞥了一眼马车，眉头皱得更深了。“凤小子，你确定这次只是瘟疫？”
　　“是，是，是！婆婆快给我看看，我可难受了。”凤雏笑，言语间竟带着几分撒娇的味道。
　　“你这事小，倒是马车里那位似乎要严重许多……”听着虚弱的心跳声，婆婆眉头沉了沉。
　　“婆婆真乃神人也！不需号脉便知我病轻重，确是那马车上的女娃娃要严重许多。死人我见多了，死法也见了不少，却没见过一个人流了那么多血还能活着。更未见过一个人全身皮肤都在渗血，鬼魅一样，而那血液仿佛有生命般怪异的很，即不离身也不占物。”
　　婆婆低头细想，为何这症状听着有几分熟悉？口中喃喃重复道：“浑身浴血？不是外伤？是从皮肤中渗透出来的？”
　　“是啊？我看她扭曲挣扎，很是痛苦，婆婆你要不先替她诊治？”
　　“若是中毒凤小子肯定看得出来，可要不是毒，难道……绝不可能。”
　　凤雏只见婆婆一脸讶异，不断摇头，突然阔袖一转，三根银丝迎面袭来。他迅速转身躲避却还是被银丝带起的风刮伤了脸颊麻麻痒痒。可他顾不得，因为那三根银丝竟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直朝马车射去。难到这便是传说中的悬丝诊脉？他不语，怕打扰了婆婆的诊病。
　　良久婆婆惊呼：“怪，太怪了。”又过半响感叹道，“妙！太妙了！”面上的表情更是变幻莫测，一会喜笑颜开一会又眉头紧锁。忽而面色一沉，身子腾空而起，悬空一转直朝马车飞去，同时马车像是受到了什么牵引也直朝谷口平移而来。凤雏眼见就要与马车迎面撞上，急步后退，也是险险擦身而过，待两匹俊马发出一声长嘶，马车落在阴阳峡谷范围内的草漫上静止不动了。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巨响，圣君从侧门掠了出来，他在半空中一旋翩然落地。身着藏青色长袍，一身墨狐皮制成的斗篷加身，健硕的身材，威风凛凛，虽不是虎背熊腰却也是英雄傲骨，举手投足之间尽显王者之气。加之面上配戴着银色的浮雕面具，遮了面容的三分之一，增添了许多神秘之感。
　　“圣君！”凤雏惊呼，穹苍却挥了挥手表示不碍事，他静静的立在雪地里，一席墨色格外刺眼，却又十分安静，仿佛只是一尊冷冷的雕像。
　　“我虽听说婆婆从不出谷，可这也太夸张了吧！马车也只是离谷数十步而已，她需要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吗？”凤雏不解。
　　他不是第一次见婆婆，但不管哪一次婆婆都不曾踏出这片草蔓半步，不知是那里竖了一堵看不见的屏障，还是她双足之间打不开的铁链，这一锁就是几十年。
　　穹苍挥了挥手表示无碍，凤雏只能禁声，以内力支起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雪花挡在一步之外，那雪花飘飘洒洒竟没有一粒落到穹苍的身上。
　　渐渐的东方乏起了淡淡的鱼肚白，雪不知何时也停了，穹苍和凤雏就这么在雪地里站了一夜。染上了瘟疫的凤雏，这般熬了一夜，脸色也略显苍白起来。
　　就在他几乎要站着睡着的时候，马车里终于传来婆婆的轻咳，看来这一夜的整治，耗损了她不少真气。
　　“老朽万万没想到，堂堂灵魔圣君竟会屈尊降贵亲自登门？”婆婆面露不悦，下了马车，拖动足间锁链，叮叮咚咚甚是悦耳。
　　圣君倒是面色从容，似乎没有感觉到婆婆的半分怒气，语气平淡道:“天阙宫爆发瘟疫，来势汹涌，恐有覆宫之险，前辈既然答应整治，本尊岂有不来之理？”
　　“哼！这番客套话老朽可不爱听。”婆婆这一生最讨厌人打官腔，冷冷一哼。
　　他自然是知道婆婆的性子，也知道她气恼的原因，故而言道：“数年前匆匆一别转眼以过数载，只叹这时间过得太快，前辈当年的恩情自然不敢相忘，奈何宫物繁忙一直未能登门致谢，真是惭愧。他日若有前辈用得到的地方，天阙宫上下定然马首是瞻。”
　　“罢了，旧事何须重提？你穹苍如今，可不比当年。没想到你短短七年，竟能在这江湖之中称霸一方，呼风唤雨令人闻之丧胆！这手段可见一斑啊！！天阙宫，即是上有天阙，下黄泉之意。你唤穹苍，这五洲大陆唤苍穹，可谓是天地齐名。你是多狂妄？当世谁又能如此狂妄？
　　我老婆子孤生一人困守在这山野之间，又何需你天阙宫马首是瞻？这些年你成堆的往谷里送来珍贵药材和孤本书籍，早已抵消了我当年的举手之劳，自然无需提何恩情。”婆婆对穹苍自然是不厌恶，但言语之间却还是带着几分不悦和嘲讽。
　　当年穹苍身中无解的火毒，又负重伤，顺着河流漂进阴阳峡谷，能被婆婆遇见并且救活已是奇迹。可伤未痊愈竟不告而别，让婆婆一直耿耿于怀。因为她绝不允许自己的病人只治一半就消失无衷，她可以救活再杀掉，却绝不可半途而废。
　　“恩义难较暂且不提，可本尊以为我们也算得上益友。今日涉足江湖，对往事看淡，可这世道皆是适者生存，想来这些年虽是一切随心，但也从未涉恶，他人的言论又须几分在乎？”
　　天阙宫以暗杀为生又行踪诡秘，穹苍处事雷霆，杀人如麻，久而久之，便被称作当世魔宫，而他也被江湖人冠上魔头的称号。可世人不知他创办天阙宫，除了之前的旧部，多是收留孤寡流离之人，或被官府打压前来投奔的正义之士，当然也有不少受所谓的名门正派排挤而无处立足的武林侠士，虽是做了无本起家的生意，那些人该不该死老天自会知晓，穹苍做人向来一派光明磊落的。
　　婆婆自然对此心中有数，多少所谓的名门正派人面兽心，打着正义的旗帜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搭，要是这些鼠辈她可是看都不看一眼的。低声碎咳了几声:“咳咳……这江湖，老朽可比你看得透彻，不然也不会替你天阙宫诊病数载！”
　　婆婆这么说，也算是消气了。细看穹苍，双目如鹰，英肃而立，完全不逊当年雄风。刚才医治那马车里的小丫头，她体内还残留一丝穹苍的真气，多亏他护了心脉才得以活命。不免在心中感慨，他当真是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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