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色的记忆

作者:似水灰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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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生之路


      到了正常的上学时间,学生们逐渐进入校门。
      见到我,他们会偷偷地瞄上几眼,就算被当成是他们新来的老师,也不会八竿子打不着地被认为是他们的学长吧。
      学生们的表情和姿态跟那时差不多,有结帮谈笑并排走的,也有像是继承了我和泠澜的习惯般低头冥想独自走的。
      快出校门时忽然有人说,“我昨天踏入教学楼背后的密道居然发现一个秘密基地,放学后要不要去看看。”
      “是吗?以后旷课终于有去处了。”
      一个人影突如其来地挡在他们前面,高大无比。
      “喂,同学们,那可是个好地方啊。”
      人影朝他们露出了焕发心意的微笑,拔不得将心中蕴藏的珍贵回忆一滴不剩地灌注给后辈们。
      “好好地对待它,它也会永远保留你们青春的身影。”
      他们看着我愣了半天,有一种神灵降临眼前的庄严感。
      “非常感谢您的指点。”
      绝对整齐的一对回应,连弯腰鞠躬都同时表达了虔敬。
      接着我朝他们挥挥手告别,离开了令自己失望的学校。
      生活中不可能每件事都顺心顺意,这点其实自己早有觉悟,心中过于饱满的期待,往往会遭致超乎想象的失望。
      小镇到底改变了多少,还是说其实没有任何改变,我进一步思考着。
      小面包车那再熟悉不过的启动声在脑中响起,看似无尽的长路又浮现了出来。
      真是个痛苦的差事。
      果然来这里只会使自己陷入更深的记忆谷底,很想通过不停地叹气来摆脱内心散发不完的陈旧片段。
      老的发黄的,残碎缺角的,完整模糊的,全部轻轻地沉淀积压在一起,随后一层层地堆叠着飘然升向阴沉遥远的天空。
      心情变得很奇怪,有未知的某个重物压郁着自己,消沉地提不起劲。
      我打算现在就去送资料,尽早结束这趟旅程,要不恐怕连现在的生活也将失去曙光,黯然失色,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都不复存在。
      天空又渐渐飘下了细雨,柔弱地给车窗编织无规律的斑点图案,周围比起刚出发时亮了一些。
      根据研究所给的地址,小镇建立的新机构处于一座山的山腰上,具体的位置不甚了解,也许是个新开发的地方。
      正考虑是否要再次打探道路时,瞳孔隔着车窗映射出五颜六色的抖动。
      甩头集中精神一看,是几个小孩和一个大人站成一排像条七彩项链横在路中央,他们挥动手中的雨伞想堵我的车。
      “该死的!”
      这是第一个反应。在情绪如此低落的时候碰上绊脚石,而且还是想避也避不开的那种。
      我不得已踩了刹车,本人平生不爱多管闲事,除非是令脑子好奇到不由自主的情况。
      “您好,先生。”
      我刚转下侧车窗,一个戴着眼镜,留海很长的年轻女性立即把头伸了进来。
      “我敢时间啊,大婶,麻烦你的人马让条路吧。”
      我噘嘴不削地说着。
      “不好意思,我带着一些小学生,那个,我姓华……”
      “想搭车是吧,那是不可能的。”
      我直截了当,没等她把话说完,甚至没有正视她,用晃头晃脑不和气的侧脸应对。
      “我是小学老师,今天带着几个学生代表出来,路上巴士坏了,我们已经走了四公里,但是怕赶不上时间,拜托您了。”
      这个女的口气很急,像宽口径的玩具机关枪,脑子仿佛被其射中似的阵阵刺痛,烦躁感顷刻如饮料从捏紧的吸管中高速抬升。
      “找别的车吧,得了,我还差四十公里呢。”
      “让我们搭乘到一半也好,我相信您是个对水类生物极其有爱心的人,不然您不会坐在现在这辆车里。”
      仔细一想,这辆小面包侧身印有“东海海洋生物工程研究分所”的字样,可是这跟让一群毛孩子不流半滴汗,不花一分钱搭车有什么关系。
      “既然喜欢水生生物,应该多少了解本镇春季的放生日吧,孩子们都带着亲手养大的鱼儿期待着这一天,所以再次拜托您了。”
      放生日……
      又有那种记忆被倾倒的感觉,脑中的脉动声,耳朵听得一清二楚,血管似乎都要涨裂一样。
      我把头探出车窗外。
      孩子们拿着花伞静静地观望着我,一片片眼中期盼的神情在苍白的周遭下通透着光芒,然而缠住我视线的是他们另一只手里的东西——那是各种各样的鱼。
      它们寄宿在洁净的塑料袋中,内部注满清澈的水源紧紧地拥抱平滑娇小的躯体。天上雨点降落在袋子外壁上,使之形成的小水珠为之增添几颗剔透珍珠。鱼儿在透明的空间里体会水中无法感触到的陆上风光。
      “我想带着它们这样散步。”
      “伴着步伐,周围的景物不断变化,好似它们也能在路上漂浮游动呢。”
      她啊,依旧感觉是那么不可思议,说这番话时,幸福快乐的样子完全地融化了严肃与寂寥。有些东西还真是很难被忘掉啊。
      “先生!先生!”
      我的身体颤抖了一阵,看来又做了白日梦。
      “我们可以上车了吗?”
      脖子竟然不经大脑的控制就向下弯曲了。
      “太好了,真的非常感谢,大家快过来!”
      不一会儿,小孩挤满了车厢,女教师则坐在我旁边的副驾驶位上,此时回头观看后座,一定会发现类似于糯米年糕返回锅内蒸煮后相互粘挤团结的景象。
      “车是只能乘七人的。”
      “正好嘛,孩子两个算一个,一共五个,再加上我们两个。”
      也就是坐了十二人,但愿交警叔叔的视力在一点零以下。
      这辆小面包车恐怕从来就没有吃那么饱奔跑过。
      “先生您看来不是一般地喜欢鱼啊,刚才都看呆了呢。”
      女教师拉好安全带,把脸朝了过来。
      “嗯,想起了一点往事。”
      “是很珍贵的回忆吧,能否说出来一同分享呢?”
      我勉强一笑,沉默了许久,什么也没说。
      车子离开了沿河的大道,驶向狭窄的叉路。
      小镇毕竟是小镇,驾车没多久,便像是来到了人烟稀少的乡下。郁郁葱葱的茂密植物,从眼帘两侧刷刷的掠过,高耸的山石总会挺着胸脯给小面包车带来贴身咫尺的压迫力。
      原以为会因孩童稚气吵闹而沸腾的后车箱却显得不合理地安静。
      “你说目的地是在……”
      “泉泽山。”
      女教师带着微笑说道。
      “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连当地人很多也只知其山,不知其名,那儿保留着少见的天然溪水源头,被称为汇入小镇大河的一道‘纯清之泪’。”
      我握住方向盘的手有些发软,心头沉甸甸,像是一阵心电图上的波动,感觉听过这个似曾相识的名词。
      “孩子们就要把各自喜欢的鱼儿送走了,心里一定有种悲喜交加的感受吧,他们现在都凝视着去努力记下它们的样子,总得确保若干年后记忆里有一个朦胧的印象,自己曾经做过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
      从陌生到建立感情,最后离开,反反复复地总是摆脱不掉这条公式,同时又与更多的事物顺着这条公式擦肩而过。犹如生活中的大米,自己是吃着它长大的,它给予身心营养,也通过消化形成排泄的废物。
      山道已经颠簸到了不得不下来徒步行走的程度了。
      下雨使得未被人工开凿的路面泥泞不堪,两旁茂盛的植物,生长出湿润的手臂,给曲径带来阻碍。
      “先生能送我们到这里已经非常感谢了,何必……”
      “既然来了,就认识一下这个地方。”
      确却说,我的鞋子进了水,又被锋利的叶片割伤了几处,但这种保留完好的自然是绝对不多见的。
      与清晨从旅馆醒来时闻到的完全不同,雨天植物呼吸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淡水的味道充满着清新、舒爽。希望肺部和气管一下子最大地舒张开,哪怕是多一点,连皮肤的毛孔都能参与进来就更完美了。
      “是吗,先生真是个好奇的人。”
      “我只对自己喜欢的事物偏好而已。”
      “这点从你的职业就能体现出来。”
      女教师小心翼翼地护着孩子们行走,我在最后悄悄地注视着他们的鱼儿。
      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既视感,冲击视觉连带着大脑产生幻想。
      这里之前是否有来过?
      “大家要抓紧时间了,九点钟是最佳的放生时间。”
      “知道了。”
      孩子们整齐地回答着。
      跟曲径共同弯曲的小溪像丝带般柔顺,毫无污浊、瑕疪可言的清水,能被视线直穿见底,细小的沙粒和流水侵蚀的地层纹理饱览无遗。
      有时小路中央会有手掌宽的小支流横穿而过,我用单手抚摸,冰凉透顶的触感立即传到整只手臂。逗留于手心残余的水滴,我将它们放在舌头上品尝,有一种源于深层地表矿物的天然味道。
      曲径的尽头是一个池子,异常地清澈,五光十色的鹅卵石一直从短小的滩地延伸至池中,被表层水折射后可比珍珠、翡翠般晶莹。
      孩子们在此蹲着,放袋子于脚边,对着池子低头合上了双手,像是在祈祷与祝福。
      看他们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地跟着模仿。
      如果她在这里就好了。
      她一定非常想看到这一切。
      当袋子被解开,孩子们虔诚地捧着它们的时候,光线突然射穿了积淀的乌云,到达这里。
      一双双小手洒满温暖的光辉,如同神圣至高于顶座的宝物降临。盼望与微笑并驱,印刻着小脸。
      比任何的仪式都更伟大。那份信念与微小的希望深扎在心灵里刻下烙印,日后他们将继承自然的意志。随着鱼儿的入水,他们各自喊出心中的声音,升华向晴朗无暇的万里碧空中。
      “要幸福啊。”
      “成长下去吧。”
      “游向远方吧。”
      “宽广辽阔才是你的家。”
      很多人都在那一刻擦拭着眼角,挥手告别。
      他们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充分地映照在复杂的表情上。
      如果她在这里就好了。
      在过去,这是她小小的愿望,而且是未能圆满实现的心愿。
      我追溯着那份既视感的前前后后,就算用木棍搅拌脑汁,也要寻找回沉积于底的记忆碎片。
      这时已经自由的鱼儿渐渐地在放生池中远去了。
      *
      “是明天吗?那个日子。”
      女孩轻轻地点头。
      “爷爷不在,今年这个季节的任务得由我来完成。”
      月光安祥地照耀校内钓鱼场,夜晚这里就更加宁静了,耳边只有潺潺之水轻盈流淌的声音。
      泠澜的病情已经延续一个多月了,不过这两天她的形势有稍微地好转。
      此时我并不是像往常那样与她并排坐在旧仓库后的平台上,而是府视着水面和她说话。
      自从夏季开始以来,我就根据她匪夷所思的要求把她整个儿泡在池塘里,并且像饲养蛏子似的直立着,只露出脑袋。
      此时别人会认为这是个怪胎,可是她原本还是个正常人。
      只要她自己认为合适就不应阻扰这种被我认为是类似习俗的行为。
      这么做也是有好处的,她一直在发着高烧,泡在水里能够得到控制。
      之前我尝试过各种电视广告里推销的品牌退烧药,可是效果并不明显,为了不让他的病情再恶化下去,我只有这一个选择。
      另外,从个人出发,我不用每天晚上再熬夜为她保持整个房间的潮湿,算是能歇一口气,睡个踏实觉。
      现在只有白天太阳倾斜至旧仓库的屋檐无法在池中形成阴影时,她才会回到房间里,虽然看着她一天天的恢复,可心里却是像从楼顶下落的球,痛苦感加速度似的剧增。
      因为她正在脱离人类这个群体。
      若是从前,她只要带着帽子便能融入这个社会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可是现在的泠澜完全无法做到这一点。
      她今后的人生该如何前行?
      我向下望着她,表现出担忧。
      “以你现在的身体,还是不要随处走动为好。”
      “如果不继续赎罪,会离原来的样子越来越远。”
      “这和那些鳞片没什么关系吧。”
      “有的。”
      泠澜抬起头看着我,星点大小的鳞片已经开始装饰她的脸角了。
      “最近因为爷爷住院,我又停止偿还罪过的原因,它们才会多长出来。”
      我认为她只是在强制去建立联系,本想反驳点什么,可想到她对于这方面非常固执,那份决心也不易动摇,只好再次顺应了,毕竟再怎么劝她,除了浪费精力外不会有任何益处。
      “我可以陪你去,家里刚好有辆自行车。”
      泠澜往后游了几米,眉毛折成了八字型,有些哀伤的样子。
      “你不要指望我能弥补和偿还给你什么。”
      “啊?”
      这家伙还在为我帮助她的事耿耿于怀。
      “反正之前做了不少,也不差明天这件事,说来,一开始,我就没想过你能报答,当我是个有专门帮助怪女孩的狂热分子吧。”
      泠澜用水淋的大眼盯了我一会,动了动鱼鳍耳朵,说了声谢谢,立刻不好意思地潜入水里。
      其实要说谢谢的应该是我才对。
      如果没有认识泠澜,生活将会是不可想象的暗淡无光,我空虚的内心被其充实。
      一个时代所能追求的物质是有限的,可精神所能抵达的境界是无限的。
      从她身上我感受到了许多。像是相互之间依存于同一个轨道,补充着各自失去的精神寄宿,从而彼此得到相应的满足。
      “常涛同学长大想成为什么?”
      泠澜如海豚似的起伏身躯,游到跟前探出了脸蛋。
      “以我的成绩想上大学有点困难呢,我想应该是继承父母做个四处漂泊的生意人吧。”
      “那还真辛苦。”
      “总比你当个成天都在钓鱼的渔夫好玩吧。”
      “才不是。”
      她有点生气的摇头,转个身用脚踢开池边的水泥壁,保持仰泳的姿势游了出去。
      “我想考一所有海洋生物工程专业的学校。”
      “真无聊。”
      “才不会。”
      仰泳时,泠澜的脸浮在水面上方,周围倒映着天空中的星光。
      “梦想能够实现,意味着每天都能和海里的动物打交道,它们比河里的动物还要特别,我想更了解它们,与它们生活在一起。”
      它们是如何来到世上的,如何繁衍生息,所处的环境与地位,还有和其他生物的联系,就算是一个小细胞泠澜似乎也不能错过。
      “我要让人们发觉它们一定有重要的作用,从而珍视它们。”
      果然还是这方面的愿望啊,或许她的脑子就像玻璃杯一样透明,装着什么都知道,而且一说起这些便喋喋不休。
      “我说啊,等你考走以后杜爷怎么办,让他老人家一个人留下?”
      “当然是一起去了,我会选择沿海或沿河的城市,到时还要继续垂钓赎罪。”
      “赎罪什么的,真难听啊,可能那时你已经变回原样了,进入大学后,你通过研究说不定能找到治疗自己的药物,毕竟是海洋生物工程嘛。”
      扑通一声,泠澜用手拍打出活跃的水花。
      “这样我又看到希望了,谢谢你。”
      面对她嘴角微翘成海鸥起伏翅膀的形状,我的心为之一震。
      瞳孔盯着水中的女孩无法移去,胸口好闷,身体涨热得有些发痒,神志一瞬间模糊了除她以外的一切景物。
      现在泠澜的眼神里有什么呢?我说不上来,总之是一道奇异的电光把我照亮了,不引起无限遐想的情况是不存在的,也许是一种尚不明晰的柔情,或许是曙光照耀未来的期待。
      真想一直望着她那股能融化心房的的目光,但不争气的脖子还是羞涩地连头一起转到一边。
      “没什么好谢的,普通人都想得到。”
      连自己说的话,突然都感觉怪怪的。
      “只要是你说的话,或许和别人不一样吧。”
      当我把头摆正时,她又潜入了水中,像是有意躲避的反应,似乎感到难为情,泠澜很少这样活泼调皮过,看来目前她的身体状况不错。
      “那个,今年的暑假,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一起去水族馆怎么样?”
      “真的?别骗人。”
      “嗯,在这之前我会存好零用钱,到时去隔壁的大市区里,听说那里有个出名的水中乐园,表演十分出色。”
      “那就这么说定了哦。”
      泠澜兴奋地一下子从水里跃起,巨大的水花飞舞,颗颗水珠都反射着月光,像散落的珍珠。
      “我们还可以一起去钓鱼,或者坐在安静的图书馆里写养鱼报告呢。”
      “后者我可不赞同,等于是折磨光阴嘛。”
      “哼!”
      像是在说这家伙怎么能理解我崇高的爱好一般,她嘟着嘴再次潜到水里。
      我叹了口气,离暑假还有一段时间,现在所担心的并不是零用钱的问题,而是泠澜的身体状况,若到时还是这副摸样,她根本无法出远门,甚至就连在小镇里转悠都成问题。
      “有一群鱼儿要游进来了!”
      水面上,她突然探出脑袋,一脸笑嘻嘻的样子。
      这种时候游进来,只是单纯的路过吗?等等,该不会……
      “喂,你不是又往池底放饵料了?”
      “对呀。”
      回答的倒是干脆。
      “这样下去,经济方面可能吃不消。”
      “饵料是我和爷爷每年利用农村田地剩下的营养物加工制作的,不需要费用。”
      就算她怎么说,感觉还是把自己辛苦得来的食物分给路边的野猫野狗,不,它们至少会领情,但鱼儿却不会,它们吃完东西就大大咧咧地甩着尾巴游走。
      “最近一个人在池子里寂寞的时候都是它们陪着我,我觉得它们很健谈,什么都肯和我说。”
      “哈?”
      有点不对劲了,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能和鱼儿交流感情的,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该称之为荒谬,还是她脑子里对热爱事物过于向往产生的幻觉?
      “它们和你说了什么?”
      “比如哪里的水最舒服,哪里有丰富的食物,哪里最危险等诸如此类,还有的会和我拉家常,说它有几千个孩子,结果长大后都认不出来,但大都数的鱼最爱聊的就是关于身边朋友消失的话题,它们都很害怕。”
      仔细一想,这些单纯的话题也只有低智商的鱼类经常谈起。
      “朋友消失的问题很容易解决,只要告诉它们平常不要那么贪吃,见到食物边附带银闪闪的金属环别去咬,见到十字交错的网线,别往里面钻就行了。”
      “可是它们的眼睛天生就不好呀。”
      “那也没办法了,鱼类多多少少总是要被人类捕来吃掉的。”
      “怎么这么说……”
      泠澜略微低着头,有点失落的样子。
      其实如果他能与鱼类交流的话,赎罪的事会变得很轻松。
      原来需要针对激发它们□□痛触给予警告的垂钓手法,不如通过和大量鱼类面对面的大型“自我安全意识保护讲座”来表达。
      我把想法告诉泠澜,她觉得是个好主意。
      很快她说的那一群鱼儿从高地上的瀑布飞腾而下进来觅食,泠澜给它们灌入了自己的意愿。
      “我通知他们召集附近的伙伴了,它们说谢谢我的款待,饵料很美味。”
      有免费的食物享受为条件做引诱,谁不肯来啊,鱼儿会有感激之情也是第一次听说。
      不出所料地只是上个厕所的工夫,便有鱼儿大量涌入池塘,一窝蜂似的聚集速度实在很快。
      它们不会出声,交流互动的能力却不得不佩服,人类正是利用这一点,才发明了声波大面积聚鱼捕捞的方法。
      可以说此刻高地倾泻的瀑布并没有明显水流的样子,那副气势都被成堆的鱼儿给覆盖了。
      眼光放高一些遥望高地上水流的渠道,不禁让人倒吞一口垂液,鱼与鱼之间的距离为零。一条挨着一条交织着连翻滚动。
      灰色、花色、红色、粉色,它们铺成由五彩绚丽雨花石拼接串起的夺目耀道。
      泠澜在水池中央欢快地挥舞着银闪闪的手臂,犹如海面上的灯塔指引它们前行的方向。
      成群的鱼儿首尾相连,围成一个个精美的花圈缭绕在女孩的周边,为她套上灿烂发光的华丽衣裙。
      池子的水位线迅速高涨,我急忙站立,把坐在平台上朝池中摆放的双腿收回,即便如此,鱼儿挤满容器溢出的水仍然沾满我的鞋底,它们几乎是从脚边一片片地游过。
      浑身真是直冒冷汗,幸亏我和泠澜相处后对它们产生了一定的免疫力,换作是以前的自己,现在一定早就昏过去了。
      整个池塘内极度接近固体,夸张一点用不相干的化学来讲就是饱和的水溶液已经到析出晶体的地步,只要一伸手它们露出水面平滑的皮肤便能够被触摸,哪怕用一根针,闭上眼睛胡乱扔去,都会击中任意一条。
      假如我是渔夫,见到自家门前如此景象,一定会每天晚上用被子捂住脸,躺在床上偷笑到天亮吧,真的一辈子也没有见到过这么多呀。
      “看到没有?它们很友好。”
      泠澜处在整个盛开圆形花朵的中心部位朝我呼喊。
      “足够了,这里会撑坏的。”
      “没关系!”
      泠澜正在会心地微笑,或许这才是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所原本拥有的再平实不过的表情。
      这样的她才是最自然的。
      一双双银闪闪的柔软手臂在水面上扭动起伏,鱼儿们更随着这股节奏一圈圈地向外依次跃出水面,巨大的花瓣同时顺时针地缓满旋转。
      感觉自己正坐在最佳贵宾席收看一场盛大的宴会。
      宴会的主角是泠澜,她在水中转着身子,仿佛翩翩起舞,动作虽然简单,整体却统一协调,观望起来美不胜收。
      “啊——”
      一声优柔婉转的调子出自清翠的咽喉,声带振动产生细腻腼腆的感觉,简直惟妙惟肖。
      “我想先用一首歌欢迎它们的到来。”
      灵魂不知不觉被这场面锁定了,我愣在原地为她鼓掌,鱼儿们也兴高采烈地拍打着水面发出响声。
      在只有两盏白色路灯的笼罩下,幽静、高雅的校内钓鱼场传来一阵阵陶冶情操,挖掘无限遐想的悠扬天簌。
      细水长流的河畔,
      有我居住的草屋,
      也有停泊的船只。
      夜明星光下,
      水面波光粼粼,
      孕育着萌芽与希望,
      哺育着乡村与百姓。
      黎明带着坚定的信念,
      黄昏带着丰收的喜悦。
      日日夜夜,早出晚归。
      世世代代,依水而生。
      只因有你,赠予恩惠。
      只因有你,安居乐业。
      歌声结束后万籁俱寂,余音缠绕在耳边挥之不去,心灵早已飘散在祥和的景致中。
      这首歌一定是杜爷教给她的吧。
      只有渔民才能体会的日常生活是那么的清晰,渴望安稳平淡地度过每一天,并怀抱感激的情意永远延续下去。
      我再次为她鼓掌。
      真希望这空灵美妙的歌声能被更多的人听见,传达到他们内心的深处。
      直到深夜,大批鱼儿才渐渐退去。
      温度凉下来后,静谧的周遭令人格外踏实。
      泠澜一副疲倦的样子爬上高地,拖着湿淋淋的身体仰望着已经偏移无法在水面形成倒影的明月。
      我走到她身边蹲下。
      只见水珠从沾湿的发梢有序地落下,没被衣服覆盖的四肢裸露着光滑的鳞片,只有手心和脚掌还尚未遭到侵蚀。
      “今天好高兴,能交到这么多新朋友。”
      女孩歪着头看我,有一份小小的满足感写照在脸上。
      “它们会永远记住你的。”
      我说完后,她又变得有些消沉起来,低头的一瞬间,更多的水珠连成串儿滚落。
      “下次也许就见不到了。”
      “怎么会呢,你不是把要点都告诉它们了吗?”
      “有些灾难是避不开的,加上它们又很单纯,我觉得自己做的不够。”
      我用手掰开她湿润的侧鬓,点缀似的鱼鳞细片星点分布于那忧郁的脸颊,然而这份凄美是如此的动人心弦。
      这时应该让她振作一些,因此我想到了明天。
      “放生日的时候还是能好好地弥补一下呢。”
      她顿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眯上眼睛翘起两边的嘴角,至少有勉强打起精神的样子。
      窥见那副因我掰开头发露出额头的近在咫尺的完整面容,我猛然不好意思地收手,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只有最亲密的人才会这么看她吧,真为自己举动感到害臊。
      “那……那个。”
      我要赶紧掩饰此时不自然的表情。
      “明天要准备什么呢?”
      泠澜半躺似地把双手撑在背后,不经意地展现作为少女附有姿色的一面。
      “要有木牌、细线和小针,还要……”
      我居然浑身热乎乎地不敢看她的脸蛋,只是偶尔用余光和她交流,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回事。
      当脑袋回过神来时,她已经介绍一大堆了,这时便产生了某种预感。
      *
      结果预感应验了。
      一整晚都在户外努力完成着为今天放生鱼儿的准备工作。
      早上睁开眼睛时,身边水箱的鱼以扭曲的形式浮现出来,脑后根像干枯的树枝断裂般作响,刺痛万分。
      计算只睡了多少时间是没有意义的,反正没睡的时间全搭在给鱼儿刻标签上了,确却地说那不是叫标签吧,但我是这么称呼它的。
      晃晃悠悠地起身后,迷糊地发觉透明水箱内全部鱼的背鳍上都细心地用线挂上了我刻的标签,看来后续工作是她一个人完成的。
      这些鱼都来自砖屋内,不知从什么起就被他们养在家里了,据说都是一些钓上来后发现身体较差的弱者,所以一直收留它们直到有能力返回自然。
      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她的踪影。
      现在走几步终于明白,睡眠对人类来讲有多么重要了,两眼昏花,直冒金星,就是一种最基本的下场。
      扫视万物都如漂浮在空中的我,担心着今天是否能陪着她完成任务,总之先回家牵自行车好了。
      “叮铃——”
      咦?
      是挂在自行车头的老式铃铛不会错,可怎么听那调子中都夹杂着粗糙,人在感冒时嗓子就会如此,可对于自行车来说……
      轻盈的身躯旁边带着乌黑的绣铁怪物出现在钓鱼场的入口。
      “我不是说过用我的车吗?”
      “想让你多睡会儿,所以没有叫醒你,现在时间也快到了,赶紧出发吧。”
      “等等,这老家伙是哪来的?”
      我手指着毫无金属色泽可言还貌似是解放前生产的自行车。
      “是爷爷的,一直放在学校的仓库里头,今天拿出来整理过了,我把车身擦干净,给车轮打了气,轴承也上了油,刚才还在外面骑过一阵子,没问题的。”
      先不说车的问题,今天学校虽是放假,但她这么招摇,万一那副身体被值班的老师看见怎么办。
      “家里有雨衣么?”
      “有。”
      “等会出去你就穿那个。”
      本以为她会嫌天气太热寻找借口拒绝,没有想到很爽快地点头答应了。
      那么藏住她身体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可还有一个问题。
      “你先到水池里补充水分吧,要不等会儿上了路,身子一干可别难受得哇哇叫。”
      这一点她回应得更快,头没点一下就直接纵身跳入水中,水花立刻四溅,当然我是躲不开的,下一秒钟浑身三分之一都充满着水分子。
      现在不是对她生气的时候,因为还有许多的事要做。
      我把老单车前面的旧铁篮子卸掉,将透明玻璃水箱及里头大大小小的十几条鱼替换上去,并在上面盖上一层黑布,并用粗绳子绑好,这样水箱就牢固地稳在车头上了。
      接下来还得准备足够的可带水,以防泠澜不舒服时能够泼到她身上,缓解皮肤干燥。
      不一会儿自行车的主支架上被我用铁丝捆上若干个盛水的塑料矿泉水瓶,自己身上加背两个大水壶,这样应该能撑到目的地了,回来路上的水则可以在目的地取得。
      “出发吧。”
      “嗯,好。”
      泠澜披着湿淋淋的雨衣从池子里走上来,头整个被雨衣的帽子覆盖,只露出不透光的脸蛋,样子很像基督教里做祷告的僧侣。
      “嘻嘻。”
      我为她的样子捂着嘴偷笑了一下,她并没有察觉。
      当泠澜坐在老式自行车的后座上时,我才感到接下来的行程自己会有多累。
      可以说每踩一次踏板,吸收掉的都是一个年轻人精力旺盛的能量,水箱和女孩的重量姑且不计,单凭这生锈车吃紧的齿轮就足以让人咬断牙根,暴露青筋,拼上坚强的意志力。
      “车有点重呢。”
      “要不等会儿换我来骑。”
      “这就不必要了,待会儿过校门时,你什么话也不要说,身体也不要动。”
      难得能载一个女孩子兜风,我总得保住一点面子,所以无论如何这次必须逞强。
      我们顺利地通过了校门,可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喂,小张!”
      我惊吓的差点松开自行车的把手,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华叔的。
      周末并没有学生上课,这时他一般不会摆摊,今天到底这么回事?
      华叔走了过来,我赶紧下车,用单手扶住把手将泠澜挡在身后。
      “放假也来学校,很少见啊。”
      “彼此彼此嘛,哈哈哈。”
      面对我不自然的笑容,他一下子就注意到要害了。
      “这辆车挺眼熟,还有你载着什么东西?”
      “自行车是学校的,老师叫我今天来运送美术室的人体石膏。”
      “艺术品啊,看外形蛮精致的,能掀开雨衣让我瞧会儿吗?”
      好奇的表情印满了华叔的脸。
      “绝对不行,老师交代这玩意儿怕光怕灰尘,不能打开。”
      “不就是石膏嘛,居然这么讲究。”
      “那……那当然。”
      我往后偷瞄了一下,发现泠澜侧坐的双脚有抬高收起,便松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也这个时候来呢?”
      “今天妻子带着女儿去放生乌龟,我一个人没事,便跑来这里,哦对了,现在才八点多,你一定还没吃早餐吧,我自己包了粽子,就送你几个好了。”
      “快端午了吗?”
      “再过几周便是了,你等着,我过去拿。”
      难得华叔会慷慨一回,我就点头表示同意了。
      这时后背感觉泠澜手肘的敲击,我把头侧过去倾听。
      “我想问他有关爷爷的事情。”
      “知道了。”
      华叔一回来便把一小串粽子挂在车头,此外他还把一个透明袋递给我,里面居然装着我寄养在他那的三条叉尾斗鱼。
      “把它们也带上吧,我认为自己没法带给它们快乐,今天是放生日,它们又原本属于自然……”
      “我明白要怎么做了。”
      我接过它们,挂在另一侧的车头。
      “最近杜大爷的身体有好些了吗?”
      “杜老水手啊,应该说他恢复的很快,毕竟体质强壮嘛,我听医生说他还一直吵着要提前出院呢。”
      “那你可要劝他保重。”
      “好的。”
      我登上自行车,吃力地踩下第一脚。
      “我先走了,谢谢你的招待。”
      华叔向我挥着手。
      怎么说呢,虽然他有一定的年纪可视力却异常的好,只离他一小段路背后就传来了吼声。
      “小张!你载的那个不是石膏吧!”
      我不清楚是哪儿露了马脚,也许是由于观察角度的不同激发了直觉的正确性。
      不管那么多了,反正双脚不停地交替循环能彻底把他甩远。
      但耳边不久传来了与风交杂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含糊。
      “要好好对待人家啊!”
      *
      佛教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这个地区大多数的人都信仰。
      放生日则是从中引出的一个活动,确切时间为农历的四月初八,随着地区和风俗的不同,各个城镇有自定的一套方案。
      这个小镇一年共有两次放生日,集中在春季与夏季。
      放生者实为善者,寄托了仁慈与关爱,放逐动物实为积德,弥补了罪过及忏悔。
      “要认真刻上这些文字哦。”
      昨天泠澜是这么对我说的。
      “当其他人在别处捕获这些动物时,看到上面的牌文就知道它们是受佛主保佑的,决不敢轻易吃掉,相反会主动地放走它们。”
      “用这种方式赎罪轻松多了,杜爷的钓鱼手册上有十万八千多条鱼的记录,如果都挂上牌子,它们就能彻底地活下来。”
      “笨蛋,每人每年的放生数量是有限制的,随便乱来会受到更重的惩罚。”
      此时在太阳下骑车的我仍想起昨天泠澜瞪着我的表情,那从中有严肃带点取笑我天真的眼神。
      路上凡是我们经过的地方,格外被人们光注,主要由于泠澜的打扮。
      烈日当空的气候,浑身却披着雨衣,有种“装在套子里的人”的感觉。
      行程超过约半小时,火热光线所烘烤的手臂红肿得略微脱了层皮,身上凡是没有衣裳遮住的地方,都像抹了辣椒似的灼热发烫。
      在人烟较少的小路边,我把车停在一棵灌木的小树荫下休息。
      泠澜一下车立刻躲到树干背后,摘下雨衣的帽子,拿着我带的水壶猛喝起来。
      也许忍了很久了,一路上必定十分辛苦,我瞧见她脸颊泛红,呼吸有些急促,头发两鬓全是正在掉落的汗滴。
      “我们还是多休息几次好了。”
      “可能会赶不上时间。”
      我抽出矿泉水瓶也往嘴里送。
      “大约是几点?”
      “九点。”
      说到这里女孩突然惊叫一声,朝着我瞪大双眼。
      “我忘记带表了,这样无法知道具体的时间,放生就失去意义了,明明出发之前还想好的,怎么一会儿就忘了呢,如何是好!”
      看着她皱起眉毛万分焦急的摸样,我把手中喝过一口的水往她头上浇去。
      水体洗刷她的头发,流往她的面庞,一双眼睛随之紧闭,那表情仿佛在哭泣一般。
      “冷静一点,待会儿路上有人经过,我们问他便是,再说就算前后差几分钟也不会影响到什么吧,新闻播放有时都会晚点。”
      “总之你不会明白,守时对于一个有心祈求救赎的人有多么重要,它代表着充满真诚、高洁的悔过者的态度。”
      “我是不懂这些,但我知道既然来了就只能前进,只要主流方向是对的,其他的要素只是支流借口。”
      我去掉自行车的脚架,重新跨上去,拍了拍后座用自认为是鼓励的目光投向泠澜。
      “不休息也没关系,你要保证不停的补充水分就可以。”
      她轻轻地点点头后坐了上来。
      到这个小镇有一段时间了,仅有的几条大街道算是面熟,其它的小道除了学校附近的一概不知。
      眼前的小路更是闻所未闻,只感觉一直是以一定的斜度向上行驶。
      左右两侧一边是凸向路面的山石,另一面则是长满植物的陡崖,脚下的水泥路面早已消失不知过了多久,取而代之的是朝人散发阵阵热气的黄色沙石。
      比较糟糕的情况是,这一路上并不存在我们所需要的能打听到时间的过客,从半路开始来往的方向上就只有我脚下的老旧自行车而已。
      “那个,你们镇子大家放生的地点不一样吧。”
      背后传来一个很小的声音。
      “嗯。”
      “为什么要选择如此偏避的地点,和大家在一起不好么?”
      “大部分的人会选择小镇的那条河流,可是我和爷爷不会去,因为那并不是最自然的地方。”
      “啊?”
      “这座山中隐藏着汇入小镇河流的支流,可以说是一条小溪,除了老一辈的人,极少有人知道,它被称之为‘纯清之泪’,真正从石土缝中被酝酿,原始于天地的造化物。”
      泠澜在后座撑着我的肩膀说话,细嫩的语气使一边的耳朵感到麻痒。
      “以前和爷爷一起来时,情况不像现在这样,放生者的数量减少了,老一辈的人没有带领新的接班人。”
      是淡化了吧,一些传统的习俗总会随着城市的发展渐渐在心中站不住脚,新的娱乐方法和越发紧张的工作往往会冲击着它们。
      说来自己最近也不如过去那么期待着过节了,很多的时候因为周围低沉的气氛而倍感无聊。
      行车大概有一小时了,两腿膝盖的骨头开始吱吱作响,活动一下握住车头的手指,发觉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从肩膀的连接处就已抽筋发麻。
      若是双脚着地,怀疑着自己是否能像正常人那样站稳。
      双瞳望着前方弯曲似乎无限循环的道路,给意识制造着厌倦感。临近昏睡的眼皮时不时地遮住晕眩的视线,能吸收热量的黑色头发,不停地为脑壳加温。
      我敢坚信皮肤的每一处毛孔都在排出水分,使身体接近于脱水的状态。
      处在背后的泠澜一直无法注视到她的状况,想抱怨着:要是自行车也有可动式的后视镜该有多好。
      总之有种感觉,泠澜正在昏昏欲睡地眯着成缝的眼帘,半醒半睡的通过脑袋有节奏地敲击着我的背部。
      就算对时间概念的感应度再差,我也明白,此时绝对超过九点了。
      曲径上丝毫没有溪水的影子,黄色的沙土,压迫感十足的岩壁,茂盛但不成荫的植物,仅仅只有这些。
      在沙漠中穿行的旅人,哪怕见到一处不同于数十小时前观望到的风景,都会惊喜万分。
      我也在期盼这样的景物,即使是耳朵聆听而来也同样能焕发希望的意志。
      是该到休息的时候了,我这么想着。
      泠澜的强烈愿望会被疲劳的□□出卖,如果再不休息的话它们可能罢工,软塌塌地倒在地上不听从大脑的命令。
      “快停下吧。”
      我麻木的双脚这么对我说着。
      没错,我的确不能再进一步折磨它们了,休息是为了更好地工作。
      “泠澜,我想是需要缓解一下了。”
      身后没有反应。
      我尽脖子最大的扭力回头,发现雨衣帽子里的一小块肤色略显紫红。
      双手同时按下刹车时,两腿竟然踩空,是踏板没有连接齿轮的感觉。
      令人心头起毛的钢铁滑动声随即传来。
      自行车链条肯定脱落了,初步判断为车轮的一侧撞上了石块。
      车子倾倒的一瞬间,只要一侧的脚踏在地上便能够撑住,可惜想这么做时,地面已经在手肘的位置了,根本来不及对身体做任何指示。
      老旧的自行车彻底翻倒。
      手肘、膝盖传来巨大的痛触,咆哮的锐利物残啐声也几乎是在同时从耳边奏响。
      皮肤毫无阻挡地被黄沙粒刺穿,加上着地的一段摩擦,强烈的灼热无情地消耗掉一层皮肉。
      我本能地为刺骨的创伤哀叫,在身旁流动的液体令我睁开双眼,这时才明白自己犯下了不可弥补的天大罪过。
      “不要——!”
      一个来自喉腔肺腑的吼声从身后传来,心灵为之颤抖,灵魂为之奔放,胸口体验着一个人最珍贵的物品毁坏的绞痛。
      泠澜扔掉雨衣,跨过我的身体冲向车头。
      前方玻璃水箱七零八落地破啐了。清水一片片地流走,决不怜惜里头的鱼儿。
      它们挣扎地呼吸着无法呼吸的空气,尽一切努力在宛如滚烫油锅的路面上跳跃,摇动尾巴,摆动侧鳍。
      周围没有水,这是真理。
      女孩的身体暴露在烈日之下,她竭尽全力地打开自己的水壶将生命之源浇灌到每一只鱼身上,即便它们有些已经弹得很远。
      充满鳞片的腿脚染上了几道鲜红色的水柱,沙石们贯穿皮肉的本领同样在她身上奏效。
      我蹬开自行车,把一侧疼痛的腿抽了出来,必须做点什么,为她包扎,或者劝导,脑子里很乱,思考变得异常困难,总之不能像她那样盲目,该会有更恰当的方法解决事态。
      泠澜的水壶空了,倒在鱼儿身上的水也干了。
      她发疯似的把我捆在车上的矿泉水瓶取下,继续朝它们挥洒。
      那副样子,就像不懈一顾冲进火灾现场抢救儿子的母亲。
      超越自我领域的生物将不可能存活,这么做只会浪费掉珍贵的水源。
      “停下,这样是救不了它们的!”
      “我听得见它们在哭泣……”
      泠澜含泪急促地说着。
      鱼儿一张一合着嘴,露出苍白凹陷的瞳孔,在痛苦着。
      它们在地上就跟人待在水底同样的难受,仅仅几分钟,就有生不如死的感受。
      “帮帮我。”
      “我需要水。”
      “好难受。”
      “不想死掉。”
      女孩一定能听到这些心声。
      恐惧、绝望、崩溃统统交织成锁链牢牢地将它们捆绑,永远无法挣脱,这就是它们的处境。
      很快矿泉水瓶也干枯了,她再次从破旧单车的支架上抽出一瓶水。
      这回,女孩边给奄奄一息的鱼儿浇水,便用手轻柔地抚摸着它们。
      地上残留的玻璃碎片划伤了她的手,鲜红的水珠从皮缝中溢出,在鱼儿的身上铺垫开,处在高位下落的晶莹泪水,为我刻下的放生木牌留着深深的痕迹。
      “它们……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从我亲手将它们钓起时,就一直等待有一天它们能够强壮,能够独立生活……”
      沾血的手被她用来擦拭眼睛,可爱的脸蛋渐渐染上令人既厌恶,又怜悯的色彩。
      我能理解她,可是目前需要寻找不漏水的容器才是关键。
      当她将手伸向最后一瓶水时,我狠狠地抓住了她。
      “不能再浪费了!”
      泠澜拼命地想甩开我的手,一双凄惶焦急的眼神深扎我的内心。
      “我不管,我不管,不让它们多活一分钟,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赎罪了!”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从背后把她抱紧,那一刻反光的鳞片,她身上的腥味儿,全部被心中强烈的拯救意愿克服了。
      “除了它们还有更多的鱼在等待着你,如果你因缺水倒下,损失将会更大,生老病死无可预料,人类都会因灾难、意外而死亡,更何况是它们。”
      “可是它们是被我害的。”
      女孩抽咽着哀婉地低下了头。
      “所以……”
      我顿了一下,把没有琢磨成形可能会伤到她的的话放了出去。
      “所以你才要活着去弥补罪过,更努力地去偿还!”
      明明是自己的失误酿成的大祸却归究到她的身上。
      请你原谅。
      我如果不这么回答,你是无法安静下来的吧,我无情地利用了你脆弱的一面,这样的局势,除此外也别无他法,至少我愚昧的脑袋只能选择抽取下签。
      “明天、后天、今后的每一天,我都会陪着你再来的,用坚定的双脚踏过那寻找鱼儿自由之路的曲径,所以请把现在的自己珍惜,留给无限可能的未来。”
      燥闷的空气在阳光的猛烈蒸煮下,徐徐升温,很偶然地才有一丝风飘来吹起干燥的地表土,漫长的黄沙道路还在延伸,石块成为点缀它的伙伴。
      我的手臂不断地感触着下落的泪水,女孩伴随着一阵阵地颤抖。
      她的身体柔软、娇小,似乎多用力那么一点儿便会破碎。
      平缓的心跳和细小的哭泣声在耳边缭绕,它们形成的旋律包裹着我,没有什么比直接倾听更富有伤感了。
      她那在我看来不算罪过的罪过要多久才能还清呢?也许谁也不知道,包括她自己。
      只是每天都坚持着,用一颗真挚的善良之心去面对。
      她的勤奋为什么得不到回报?也许命运只能默默的为她祈祷下去。
      *
      混乱的脑子最后才找到了用不渗水的雨衣当做容器的办法。
      我们选取了还有一口气的小鱼,把它们放进装满水的雨衣里。
      其他的鱼,被我们堆在路边,用尘土当做被子给它们盖上。
      泠澜一直说,就算死也至少让它们死在水里,可惜没有足够的空间带走它们。
      我把自行车简单维修了一下,使链条重新回到齿轮上,并在一旁想着,能和鱼儿交流的泠澜,到它们生命的最后一刻听到了什么呢?
      如果是人类将死之前,一定有莫大的终生寄托希望被传达吧。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底会是怎样沉重的想法与留守的愿望?
      我们只用唯一剩下的水壶,支撑到了目的地。
      周围是十分狭窄长满茂盛植物的小路,旁边有一条和它共同弯曲部相交的小溪,它便是“清纯之泪”。
      我们打开雨衣将鱼放生时,它们扁平着躯体,露出雪白的肚皮一下子沉到了水底,看来还是没能挺到最后……
      佛祖会把一切看在眼里的,至少我们的意愿与思念已经充分地表达了。
      今天唯一的欣慰——放走了寄予我、泠澜和华叔三人养育成果的斗鱼,它们呆在塑料袋里,所以安然无恙。
      “我就是在这里发现它们的,现在送它们回家了。”
      泠澜用惜别的神情观望着它们远去。
      我拿出华叔送的粽子递给她。
      “饿了,吃一个吧。”
      她接过粽子,打开外皮,把它抓烂,垫在手心里洒向“清纯之泪”中。水流冲刷着米粒,像一朵朵盛开的白色小花般轻巧、可爱。
      它们和死去的鱼儿一起被柔和的泉水带入理想的天堂之中。
      “鱼儿比我更需要食物。”
      女孩抵着头,昏暗的瞳孔里没有一丝光彩,像是通透着无尽渺茫的淡淡绝望。
      *
      返程的路上,泠澜沉默着,整个人毫无生气,简直像个仰郁症患者。
      我总想说点什么来调节她沉重的心情,可是不争气的脑袋却是一片空白。
      回到学校后,我想牵着车前往仓库停放,泠澜一下子从后座上下来,嘴里嘀咕着。
      “放在外面就好。”
      然后飞身健步直奔回家。
      等我来到钓鱼场,她又搬出了一个大水箱,并拿着一个塑料袋,一种不好的预感立即涌上脑皮。
      “你要做什么?”
      “想再去一次。”
      “现在?”
      “没错。”
      我短促地叹出一口闷气,此时称这个家伙为疯子也不过分了。
      “明天不行么?”我们可以一早出发。”
      “不行。”
      她边说边整理着物品。
      “现在已经下午了,骑车慢一些再回来时说不定天就黑了,而且那地方到晚上人会更少,阴森的不得了。”
      “我不管,反正我今天必须要放生鱼,爷爷不会原谅我的失败,鱼儿更不会!”
      头一阵阵地胀痛,浑身有些无力起来,面对眼前的女孩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这种任性、执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鬼脾气肯定是从杜爷那里继承的。
      无论怎样都得阻止她,我有强烈古怪的感觉,要是此刻放她离去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你就不能多等一天么!”
      我的语气开始加重了。
      “请不要管我的事!你为什么要这么纠缠着我,明明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好处,只能给你添加麻烦,和我一起让你失去了和其他同学成为朋友的机会,太不值得了!”
      看着她那双哀伤痛苦的眼睛,喉咙像装了一块炙热的钢铁般干燥。
      “不管你怎么看我,讨厌也罢,失望也罢!总之今天我决不会让你踏出这里。”
      “求你了,快要来不及了。”
      女孩大口地吸着空气,脸颊热的通红,身体似乎又在发烧了。
      正当她急躁地滑落手中盛水的塑料袋时,轻微转身的一瞬间,我猛然发现她背后似乎长出什么异物。
      “等等,你身后的是什么?!”
      她立刻惊讶地退了几步,发出沙哑的哀求。
      “都说没时间了。”
      “让我看一下!”
      我朝她逼近,瞪大双眼,心脏都快崩裂了,浑身每个神经如钢丝般绷紧,上下齿间不自觉地相互咬着,抽颠的双手缓缓朝她伸去。
      “不要——!”
      湿润的眼角突然有像冲垮堤坝的洪水立即滑落的两道洁净的水柱,泠澜不断地往后退去。
      “我已经不是人类了,谁也……不会再……喜欢我了。”
      绵软无力的话已经泣不成声。
      我的灵魂仿佛都随之飘散,发抖的双脚几乎就快要站不住了,当它们蹒跚地迈出不稳定的一步时,女孩害怕得抱紧自己。
      我张开快要凝固的嘴,吞吞吐吐地吱出几个字。
      “我……我可以接受……”
      泠澜轻轻地遥遥头,将身体靠往水池边。
      “请当我……不存在好了……”
      随着一声微弱却能震破耳膜的话,她纵身跃入水中。
      那一刻双瞳捕捉她背上的异物显得异常清晰,我同时因震惊终于放松了硬撑着身体的双腿,整个人跪倒在地。
      本以为她只是想在水里掩盖自己悲伤的一面,没想到娇小的身躯竟然朝废弃厕所边的出水口游去。
      那是通往小镇河流的水路。
      焦急的心令我连喊几声都不见她的回应。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她背上的异物绝对是顺着人体脊椎生长并带着软骨的鱼背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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