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色的记忆

作者:似水灰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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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识


      小面包车不算快,刚上高速不久就被后面的小车超了好几辆,不过我是不会去在乎这些的。为了行程通畅,在遇见一个位于半山坡上的服务区时,我就把车开进去加油。
      把油盖打开后,我将车交给服务人员,自己独自走到栅栏边张望。
      山坡上能看到远处半个城市的风景。这个城市坐落于中国东南部沿海稍偏内陆一些。我所在的研究所则是比较偏离市区的一座六层建筑,它称为“东海海洋工程生物研究分所”是国家建立的科研机构,顾名思义,它主要就是针对海洋生物进行研究,然后从它们身上开发出各种各样有益于人类的东西,同时也通过研究,促使人们更加了解它们。
      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起来,八年前还是多么讨厌它们的呀!总觉得河中、海里的生物是那样的古怪,似乎与我们一点都扯不上关系。
      以至于一上生物课,尤其是学习鱼类这一单元时,我根本就不想听,不是看课外书,就是把课本架在脸上呼呼大睡,连唾液在衣服袖口形成深色怪异的图案都完全没有察觉到。
      这样的态度终究造成不良的恶果。
      *
      记得那是在一次考完发生物试卷的时侯。
      我的心就像个弹跳球似的嘭嘭乱跳,紧张得双腿不停地抖动,手与手之间相互摩擦挤出豆大的汗珠。
      我既不敢看黑板也不敢看老师那副严肃阴森的脸庞。发卷的形式是老师念着每个人的名字,然后再一个个上去拿的。
      当时我念高一,因为父母调动工作的关系,我才到这个镇上的中学来读书,由于刚到不久,座号自然也就排在班上的最后一个。虽然念到我的名字还要一段时间,但此时我的心情已焦灼万分。
      这所学校是这个沿海小镇里唯一的中学,所以我别无选择。父母之所以会来这个偏僻的沿海小镇,主要是看好它的港口运输业、制盐业和渔业,这三大产业,其中的渔业最为发达。
      小镇除了邻近大海外,还有一条发源于内陆山区汇集而来的河流,河流将小镇分成左右两个地区后平缓地流入了大海,得天独厚的条件,使得这个小镇能够同时产出两大鱼类——淡水鱼和咸水鱼。
      靠河流地区居住的人们引流淡水灌溉,发展鱼塘,养殖淡水鱼;靠海洋地区居住的人们则在大陆架附近饲养咸水鱼,有的时候还会派出鱼船到的更远的海域去捕捉稀奇的深海鱼。
      小镇的镇民几乎有一半以上从事着捕鱼、养鱼、卖鱼、加工和运输鱼业产品等工作,鱼对他们来说比水稻和麦子更加重要。
      “张常涛!”
      一句尖细,口味极奇冰凉,来自雌性高等灵长类动物的声音,从讲台上直呼我的名字。坐在最后一排角落的我渐渐从发呆中惊醒过来。
      自己根本不知道用了多少时间才战战兢兢地使臀部离开冰冷坚硬的木板椅。
      当我的双脚踏入两旁桌椅中间坐满人的走道时,我屏住了呼吸。一定要努力做到在别人看来我这个新生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无论从面部表情、精神状态、还是动作的自然程度,都必须做的天衣无缝,哪怕此时内心经历着凛冽狂风及滂沱大雨也要努力使自己的外表呈现出光照四溢和风平浪静。
      这么做的理由很单纯,刚来这里还不足两个月,我还一个朋友都没有,诺不能压住紧张的表情显得正常点的话,以后恐怕将很少有人会搭理我了。
      其实这事儿也没什么,不就是走几步路,领下一张纸而已嘛,人长大思想也复杂了,就拿这种简单的事情来说,干起来还不如一个小孩利索呢。
      我干脆加快了速度,同学们的目光随着我的步伐而移动,我甚至可以用余光猜出他们看着我的表情。那就像是见到一个奇怪又不可思议的人。
      总之我无法顾虑这么多了,更大的危机就在眼前。双脚已站在讲台旁的我接下了老师手中的卷子,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浮现在她脸上,一种老鹰俯视地上猎物时将要伸出利爪的凶相。
      考试卷被我像面粉皮似的轻轻地卷起,当转身想要起脚回到座位上时,我再次忘记了自己花掉多少时间。总觉得老师会突然叫住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我灌输她那满脑子里,自从事教育工作以来积淀得如美国国会图书馆内书籍一样多的管教台词。
      好比有人因天大的理由会用棒子在我脑后敲下一般,既然知道自己终究要被敲,不如呆在原地乖乖等到那阵痛触结束。抱有这种思想,我才刻意去停留那么一会儿。
      可是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安全地像只候鸟归返位于南方温暖舒适的巢穴中。
      在此后不久老师又开始在讲台上叽叽渣渣地像鸟儿一样说话了。
      我把右手撑在下巴上,双腿夹的紧紧的,左手正一点一点地接近刚才带回来的试卷。
      此时的心跳得比之前还要快,甚至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左手手指颤抖的频率与脉搏达到共振同鸣的程度,脸夹上的汗珠也在不觉间顺着面部的轮廓坐着顺畅的滑滑梯。
      不就是一次考试考砸了而已嘛,根本没有必要使心里承受千斤的重量。我一直这样安慰着自己,可是谁叫这是我到这里来的第一次考试呢?
      为了了解我在新学校里的情况,爸妈在半个月前就友好访问过这里。通过对学校全面深入的调查,这两位重要级的“领导”共同关心和支持我这个“地方新区”的发展与建设还是历史以来的第一次。
      他们到处参观,到处接见有关人员,不论是针对我未来发展的前景也好,还是过去存在的种种问题也好,都进行了长久和深远的大讨论,也制定了相关的解决政策与计划,并签署了双方密切联系与交流的协定。
      随着他们之间交谈的深入,我的郁闷之心也在加剧,等他们在夕阳落山后说完,心也随之沉到太平洋的深海里去了。
      更没想到的是我老妈在临走时竟然多了嘴。
      “陈老师,最近学校会考试吗?”
      那个绑着老土领带披着皱巴西装的男性班主任,油光满面地抬起下巴的坠肉,极度甜蜜地微笑着说:“有的、有的,再过两周……”
      回到临时公寓的家里,老妈便开始对我唠叨了。
      从一坐下沙发就开始大道理小道理地摆弄口舌,讲了整整一个小时,重点还是放在那新入学的第一次考试上。
      她的表情严肃认真,随着嘴巴一张一闭的运动,眼睛一闪一闪地带动眉毛有节奏地起伏,就连额头上仅有的几条肤浅的皱纹也陪伴着若隐若现。
      “第一次考试一定要考好,到新的地方一定要给大家好的印象,这好比是首次远洋出征,要争取一炮打响,弄个开门红,也同时给爸妈的新工作来个带动性的起头……”
      内容我大概就记得这些了,总之当时她那期望和恳求的态度确实给我不少压力。
      也不知她盗听了那门子迷信,把我的首次考试当作全家良好开端的一切来对待,弄得我连续几个晚上都睡不好。
      当然更糟糕的是这第一次考的科目竟然是我最讨厌的生物,而且所考的又是我在这门学科中最讨厌的一单元——鱼类。
      复习时看到它们奇形怪状的解剖图和令人作呕的内脏时,仿佛那股只有它们才会散发的腥味传到我的鼻子里,此刻难以忍受的心会令我立刻盖上课本,恨不得把它仍到厕所,再一口气将它冲进下水道。
      考我最不擅长的外语也好,或者出一道难算的数学题也行,要不拿几段根本看不懂的古文让我翻译也可以啊,为什么偏偏会是一想到它就使人起鸡皮疙瘩的鱼类生物呢?
      勇敢面对现实吧,考得再糟糕也只是一时被嘲笑,一时被训斥,一时灰心,一时痛苦罢了,只要这个单元一过,定能重整旗鼓、卷土重来、拨云见日、峰回路转。
      而且再怎么差也至少会及格吧。
      我抖动的左手镇定住了,饱含一丝信心地捏住了那张试卷的一角,面带着虽已死伤惨重,但守住了最后阵地的指挥官安慰自己的笑容,我轻轻地把考卷摊平了。
      所有的神经中枢瞬间将能量分给了视觉传导神经,使之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双眼捕捉到的清晰图象送到大脑里。
      在这张布满黑字迹与红单线条交错的纸上,我哪也不乱看,就直接死盯住左上角的评分区。我把脸贴得很近生怕看不清楚,近到使瞳孔一不留伸就会产生变焦,让眼前一片模糊的程度。
      但不管我如何认真看,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面前红色显眼的两位数快把我的眼膜给刺穿了。它毫无阻拦地在大脑的皮层、沟、回、小脑及脑干周围拼命地乱窜,彻底打破了我以往的思维神经。
      自以为守住了最后阵地的指挥官被突如其来的敌人用枪击倒了,在临死前他还在想,为什么那十位数字是五而不是六呢?
      “这次考试班上有位同学拿到了满分,但有一位同学考不及格,大家要向满分的同学学习,至于那位不及格的同学,我要给他一个小小的惩罚。”
      脸贴在桌面上趴着的我,不知什么原因能把老师这句话听得那么清楚,就好像是完全针对我一样。
      “为了帮助大家巩固和加强鱼类知识,这位不及格的同学要在班级背后的书柜上放个玻璃缸,还要养几条鱼,并且做好观察报告。另加写一篇作文,题目叫‘人类与河流及海洋生物的关系’,字数在三千字以上。”
      *
      这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我的生活几乎是在黑暗中度过的。
      那天一回家我就把首次考试不及格的实情告诉了父母,平时要是考砸了可以瞒着不说,但这次不同,与其他们整天烦人地追问不如果断投案自首。
      没想到他们并没有多大的责骂我,相反还说了不少鼓励的话,但我却发现他们脸上更多的是失望与自责,这令我比被他们责骂还要更加难受。
      此后我才知道,父母在来这里的一个月之间一直在更换工作,漂泊不定。我想他们一定是期望我在首次考试中取得好成绩给他们带去好运吧。
      可惜理想与现实差别总是很大。
      自己作为他们理想的基点,却不能给予他们小小的慰藉,我为此深深责备着自己,让我再次不得不以为那个盗听来的迷信是否是真实的。
      总之觉得非常对不起他们,很想向他们好好道歉,可是一直找不到恰当的时机,这也许是我心中犹豫不决,认为动机理由不充分的借口。
      我保留住这份道歉,寄托于往后的努力中。
      “下次能行吧,大概……”
      第二天我用平常积攒的零花钱买了个漂亮的大鱼缸。说它漂亮其实也很普通,只是它比一般圆形的鱼缸边沿多出两处艺术造型罢了。
      我把它摆在生物老师要求的地方。
      这个班级不算宽,但很长,最后一桌座位离后墙还有好一段距离,那里放着一个长条型书柜,成为“阅读角”,那个漂亮的鱼缸就在上面。
      正当我在欣赏美丽的鱼缸而心情好一点时侯,却听到背后传来微小的议论声。
      “啊,就是那个新来的外地学生不及格呀!”
      “我还以为谁呢?”
      “这么简单的题目都考不及格,还真是……”
      “嘻、嘻、嘻……”
      “真不知他能养出什么好鱼呢?”
      “嘻、嘻、嘻……”
      就像一把火突然在我身上点燃一般,一股热气立即涌遍了全身,似乎每个毛孔里都有小虫在挪动,被衣物贴紧的皮肉更是觉得极不舒适。我的耳朵很热,浑身都有些发痒,但此时比起气愤,感觉更多的还是不安与失落。
      也许是自尊心受到了小小的打击吧,这一个星期里我张嘴说话的频率明显降低了,和同学交谈时,总会不自觉地以为他们对自己存在着某种别样的想法而不愿把话题深入下去。
      我知道这样肯定是不对的。一直如此会脱离群众,一个人会被完全地孤立起来,以后说不定得了什么抑郁症,精神分裂症就不好办了。
      现在也只能希望下次考试能力挽狂澜,重新去找回一些底气和自信。
      今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差不多接近尾声,这整节课我都没什么听,回过神来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暗了下来。
      我偶尔转过头来看着那个空鱼缸,想象着它孤寂的样子。一个人呆在这儿已经五天了,而且是极不相称的地方,就好似一个穿着红色制服的消防战士坐在白色的救护车里。
      它一定恨着把它买回来的我,换做是其他人,此时一定把它摆在最华丽的装饰柜上,肚子喝饱满满的水,配有几条五彩缤纷、活泼动人的鱼儿和它作伴。
      有了能被自己保护的小生命,心里会自信起来吧。一道多姿多彩的景观将组成在温馨的空间里,吸引着过往的人们来观赏,给他们带去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线。
      换句话说,如果这就是它所期望的自我价值,那我恐怕难以帮它实现了。说实话我之所以会买它,主要是为了应付老师,至少让她知道我有在听话,至于要我在里面放水养鱼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若是好看一点的鱼,在外表上我还是能接受的,可一旦我闻到它们的味道,我就会呕酸水,头脑发涨,浑身不自在,更别提每天还要给它们喂食、放水、清理粪便之类的事情。总之我不会养它们,就算老师跪下来求我,我也绝对不会去养,这之前我已多次发过誓了。
      不知不觉周围变得空荡荡的,也不清楚同学们什么时候从班级里离开,也许是我的存在根本如同空气一般。
      一本本书被我收进了黑色的皮质书包中后,我起身走出座位,随手捡起一团废纸。和平时一样我不指望角落的垃圾桶在这个时候还会放在那里,确切说应该早就被值日生送往垃圾堆的途中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班级的门口,垃圾桶居然还在那儿。
      我惊讶了一小会,再条件反射似看看黑板。这不是好兆头,有那么一小点预感。
      不知是谁干的,犹如一个通缉犯的悬赏单一样“张常涛”三个字被狠狠地用红色粉笔写在了值日生这一栏目上。
      我皱了皱眉头,心也跟着扭了一下,要不是使出足以让手臂脱臼的力气是根本写不到那种程度的,想一想就有点害怕。
      为了安慰自己也只能把它当作恶作剧式的玩笑来处理了。
      反正不管怎样今天想准时回家已经成为了一个梦,原本还指望能好好躺在舒适的床上等候妈妈叫吃晚饭呢!
      仔细瞧瞧这个教室乱得不行,单人桌被碰得歪七八扭就不说了,地上的食品袋和废纸也到处都是。我呼出一口气,感叹到要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顺手把垃圾丢到垃圾桶就好了,这样班级就会干净许多。
      “啊。”这样会不会显得很自大,算了,管这么多也没用,开始干活吧。
      早做完早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在晚饭时播出的电视节目。在墙角睡了一整天的扫把,被我强制拖起来干活,当我叫醒它时,它还用把手上的木屑刺了我一下,感觉它也挺不情愿的。
      窗外的天色黑的有点离谱,昏暗的视线令我有些看不清地上的废物。
      望了望班级后面的时钟,也不过才五点多而已,此时又正是四月份,太阳公公应该不会这么早就下班才对。
      我把扫把靠在桌角边,走到门口,打亮了教室里的日光灯,顺便走到教室外的走廊上。
      原本喧闹的校园此时显得那样的宁静。迎面吹来的风穿过身体直通心房,感觉格外的透凉,这不禁使我的小腹微痛像紧张时那样抽动着。
      风中的气体感觉偏闷,吸起来有一些泥土的气味,我像只动物似的得到了大自然的信号,立即下意识地冲回班里。
      毫不犹豫地把手摸进书包的侧口袋,很遗憾我什么也没感觉到,那一刻我力马僵住了。
      我仍下书包,拿起扫把狂扫起来,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时间。同时脑子不停地在计算——若是扫地再用掉五分钟的话,排桌子就只能腾出三分钟。
      至于倒垃圾我已经想好了,把垃圾桶带到操场的垃圾堆处理掉,之后干脆不带回教室,直接放在某处藏起来,等第二天再拿回来,反正不可能有人大清早就想丢垃圾吧。
      在十分钟内,我必须离开这所学校,再用跑步的速度赶到家里,只希望在此期间老天爷不要忍不住悲伤,提前哭泣。
      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将自我意识定下的时间,强加给大自然,确实有些牵强。
      说不定只过一分钟,户外的情况就会改变,索性用哀求与祈祷来面对此时的天气,也许才更恰当一些。
      不知不觉中,我的衣衫背面湿了一大块,手也在不停来回的反复动作中感到酸痛,眼看还有不少剩余的垃圾,我强烈期盼着要是还有一个人来帮忙该多好啊!
      说到帮忙我还真差点忘了,每天的值日生不是两人一组嘛,还有一个人呢?
      原来在黑版的左下角除了那三个巨大红色的名字外,下边还有一行字。这根本就相当于一只大象脚边的耗子,而且若不是仔细把脸上的两扇窗户完全敞开的话,还看不清楚那耗子长什么模样。
      另一个人是坐在我旁边的家伙,只隔着一条走道的距离,让我想想,可能是个不太起眼的人吧,要不然个子很矮,或者整天都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发觉自己做人实在很失败,在班里不活跃就算了,竟然连邻桌的同学都不认识,这好似一个穷人没有发现每天睡觉的枕头边有一颗钻石一般,简直愚蠢到家。
      我走进了几步,杜泠澜,这就是坐在我旁边的人。
      从黑板上又淡又弱的字型字义来看应该是个女生,可是我怎么可能对她的映象那么浅薄呢?脑海中的记忆笔记本被我重新翻开,所有有关在教室里活动的记录我都丝毫不漏地预览着。
      冥思苦想,结果只有两件事能记得清,第一,她一定经常旷课,很少来上学,我总感觉旁边的位置一直是空的;第二,她有来的几次头上都戴着一顶棉毛圆桶帽。
      我非常在意第二件事,确切地说是在乎那顶帽子。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讲究时尚潮流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尤其是在年轻的人当中。虽然学校有明确规定限制学生的个性化发展,可只要是戴顶帽子应该是不会被追究的。
      那个女生也许很聪明,知道如何在规定的边沿线上打圈子。不过在春季里整天戴着那玩意儿,脑子肯定会闷坏的,从额头两鬓溢出的汗水不能有效地跟空气接触散发出去,反倒像温室蔬菜被塑料大盆盖的严严实实。
      不管她怎么想,是我绝对受不了,而且在我残留的一点可怜记忆里,那顶帽子还不是一般的大,至少能全部遮掉整个额头和侧边的两支耳朵。
      要在脑子里构建一个女孩戴着大圆筒帽子的形象并不容易,可我仍然集中着注意力,仔细想着大体上的样子。
      她在正常的表情下,是比较严肃的,但也蕴含着一些寂寞与少许可怜,这点和动物园里的老虎有点像。大帽子把她的正脸盖得只剩眉毛以下的部分,倾斜而修长眉毛配上晶莹剔透的瞳孔看上去显得有精神,脸型嘛,圆滑稍偏尖一些,外带一个柔滑的小嘴。
      由于淡蓝色棉制大帽的缘故,大部分发型自然就无法判断了,只能看出两道疏密不一的流海斜着从她的明眸边轻盈地踏过。
      可能是为了防止视线受阻吧,在密的一处流海上她巧妙地增加上了两个同样淡蓝色的长方型发夹。
      等等,我这也想得太过于清楚了吧,细节都能构建出来,一向不中用的脑袋什么时候变得发达了?
      我猛地甩了甩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现实观赏的画面竟和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不对,从一开始就不是想象,而是把现实的东西误以为想象了。
      “对不起,我刚才去打扫办公室了,你等了很久了吧。”
      想象中静止的女孩居然说话了,而且那阵清脆优雅的话语比电脑播放器调成柔和模式的声音还要悦耳。
      人虽然会幻听,但出现如此身临其境的感受完全和客观事实相违背,看来我的想象已彻底被现实所覆盖,粘贴后重叠到一块去了。
      “啊,原来你去打扫办公室了。”我潦草地回了一句。
      这语气感觉我们彼此之间都认识一样,比老熟人还随便。
      每天的值日生除了班级卫生外还要清理老师的办公室,这一点我既然忘了,不管怎样,现在终于有帮手了,应该能在预定的时间内赶回去吧。
      轰隆——!
      正想着会有希望时,教室外突然雷声轰鸣,窗户也传来了嘎吱不断的哀叫,性子急的大风实在推得过猛,就连教室内的悬吊日光灯都反对地摇起头来。眼看着地上晃动的影子,心在不觉中跟着产生位移,似乎想跟上它们的节奏。
      我知道老天忍不了多久,所以再次机械性地提快了身体的运作速度,像这样追赶时间的感觉,又紧张,又兴奋,并且有点害怕。
      偶尔把垃圾扫进畚斗的一瞬间,我会忙里偷闲地用余光偷瞄那女孩几眼。
      不知怎的,就是太好奇了。越是和正常的事物不一样,就越有探究的价值,越古怪的东西就越吸引人,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她那顶圆桶帽看上去很可爱,水蓝色毛料充满着蓬松与柔美的感觉。
      为什么要一直戴着帽子呢?不是单纯为了个性吧,此时我居然有一种想冲上去摘掉她帽子的冲动,然后大喊着。“你的帽子很漂亮啊!”可是如果真的这样做的话,再乖巧的女孩都会和我拼命吧,到时可就不妙了。
      转了一圈我又给畚斗喂了不少食物,可是有一点令我感到奇怪,那女孩从一开始进门就好像再也没有移动过,甚至我停下来专门瞪她几秒钟,也是如此。
      她只是低着头,卷缩着身子,手里握着扫把柄,好像一只浑身寒冷的小猫趴在火炉边一样微微抖动着身体。
      这家伙不会是想偷懒吧。
      看她刚才的样子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身体变得像在抵御寒冷似的,外面虽是变了天,但那点急促的风应该不算什么才对。我觉得非常有必要去提醒她一下,不然的话在大雨来临之际就别想赶回家了。
      不原被雨水淋湿是肯定的,再说,我身上穿的这件老土的黑白夏季校服也只有一件。她自愿去打扫办公室的卫生,说明偷懒的可能性很小,可也不能排除她说话的虚假性,我壮着胆子,深吸一口气,用中等手臂的力量朝她那穿着衬衫式短袖校服的肩膀拍去。
      “怎么啦?累了稍微休息一下就是了,你也许有带雨伞,可我说不定会变成落汤鸡哦!”我憋着力气说。
      有点后悔自己的口气用得太重了,其实也没有太责备她的意思,只是天快要下雨,心里着急罢了。
      她在慢慢地回头,脖子犹如生锈般一卡一卡的。
      “没关系,剩下的我会打扫完,你快点回去吧。”
      这家伙是想讨好我吗?
      被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先溜走,然后简单地答上一句:“这就有劳你了,记得摆好桌子,放好扫把,关掉电灯,倒掉垃圾,锁上门,总之真是太感谢了。”
      可是如果就这么走掉……自己真是太差劲了。
      外头此时天黑得像晚上十二点,而且雷声滚滚,轰鸣不断,一场狂风大雨即将来临,面对这样的天气就算有再好的雨伞我都抵挡不住,何况个女孩。
      “算了,反正也没有留下多少,一起扫完再回去好了。”我摸了摸后脑勺,语气缓和了许多。
      本以为她会多劝我几句,没想到居然只是缓缓地摇摇头。
      这下我才发现她帽子下露出的头发已被汗水粘合成多个尖头的圆锥体,脸颊也充满着湿润的气息,伴随着她高频率地呼吸,腮部逐渐通红起来。
      “你身体不舒服吗?”我问了一句。
      她又是轻轻地摇头。
      也许她这两次的摇头只是作为难以开口说话的代言动作。
      不会是生病了吧,假使用手碰触她的额头,会像摸到温水瓶外壁那样灼热,我有这样的预感。
      “你生病了吗?”我的口气有点急。
      “我很好……下雨天就这样,已经习惯了……”
      可能是怕我担心吧,还是没想到我会有点逼迫似的追问?女孩终于再次艰难地开了口,但我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可能和许多老年人那样,遇到这种雨天会引发风湿病、关节炎等类似的病症吧。
      她把脸重新转回去的瞬间,眼角上挤出了几道浅浅的折痕,这让我想起护士给病人注射的那一下,病人把眼睛使劲一闭的表情。
      戴帽子的女孩在痛苦着,这样的情形怎样也无法不让我朝这方面考虑。
      现在似乎能有点理解她近来一直没有在学校的缘故了。三月中旬过后,这个地区会迎来丰富雨水的气候,给春天的大地带来恩惠的滋润,这段时期里一周七天几乎有四天以上都处在阴雨漂泊的状态中,在雨天里她要是会呈现现在那种样子的话,是根本不可能来上课的。
      “那你先坐下来休息一下好了。”
      我扶着她的一只手臂指了指旁边的空椅子,想让她坐下。
      女孩的另一只手还紧紧抓住扫把,头一直低低的,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倾靠下去。
      我的手能明显感受到她身体的抖动,一阵阵紧绷的摇晃,如电流般传到我的浑身上下,那是只有冬天站在室外才有的反应。
      可她真的是因为寒冷才发抖的吗?仔细看看眼前的状况,她的汗水同时也在不停地流淌着,手臂、脖子和脸颊都能发现它们的痕迹。
      这种症状很少见,会不会和重感冒病人相似?由于没有这种经历我无法想象到她会有多难受。
      见她安稳地扒在桌子上,我急忙又跑回去打扫了,总觉得应该把垃圾尽快处理掉,然后带她去医院看看。可我一个人在雨天扶着她乱走也许情况会更糟,被雨水淋湿后,症状说不定反而会加重,或许应该通知她的父母会比较好一些。
      我把最后一批垃圾倒掉,开始排桌子,这是今天值日最后一个环节。
      问题在于我没有任何通讯工具,办公室的门已经锁了,教学楼一楼有个公用电话,但要插卡。看来只能希望于学校门口的值班室,但是从这里赶到校门口也要七八分钟,如果带上她一起,速度就更慢了,不如自己先赶过去会快一点。
      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推了推说。
      “班级卫生已经打扫完了,告诉我你家人的联系方式,我去通知他们来接你。”
      女孩突然猛地抬起头来,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一样,这个闪电般的反应令我吓了一跳。
      见她一阵吃力地摇头后,用一双认真而严肃的双瞳紧盯着我,摆出一副似乎在做什么重要报告的表情,声音略微干哑,语速有点快地说到。
      “千万不要打电话,你先回去吧,我家很近就在学校里面,今天谢谢你了。”
      “你家在学校里?开什么玩笑。”
      我认为她有点神志不清,通红的脸蛋发出的热温可能把她的脑子烧坏了。
      “就是在学校里面!”
      女孩把手中握紧的扫把作为支撑站了起来,眉头紧皱着鼓动小嘴,对我不相信她的话而感到生气。
      仔细想想除了校门口值班室外怎么会还有地方住呢?这所学校总共面积不到一百亩,况且只有两座教学楼,一座实验楼,还有几间办公室及零星的小建筑物,是绝对没有宿舍的。
      我再次坚定自己的想法。
      “你在这等着,我马上去校值班室喊人,很快就会有人带你去医院。”
      这句话刚说完,女孩的身体猛地抽动一下,好似兔子突然听到爆炸声蹦跳起来,那根纤细的右手迅速抓住我校服的一角,一股莫名的恐惧写在她的脸蛋上。
      “你不能去!”
      试着动一下身体,就会发现她抓的比一颗钉子扣的还要紧。
      我心想这下可麻烦了,本来还可以带她去医院治疗的,现在恐怕自己也得陪着她不知要在这里待上多久。
      我笑了笑,面对着她担惊受怕的脸,尽量想出一些安慰她的话。
      “我知道你很难受,但一直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要尽快找医生,这样才能把你的病治好,病好了你不又可以活泼乱跳了吗?那时你要在学校里建几栋自己的家都行喔。”
      我以为气氛会好转,没想到,她居然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我不去见医生,绝不去医院!”
      假如这时是正常上课时间的话,恐怕整个教学楼的人都能听到这个尖端刺耳的声音吧。
      叭咔一声,扫把掉在地上,随后我发现自己腰间的一个点正在被强有力的东西支配着,这使得我的脖子、胸脯,另一侧的手臂都被自身的衣物卡得喘不过气来。
      “你要带我到哪去?”这回轮到我着急地问了。
      她正在用力拽着我衣服拼命地走着,要是不跟着她移动的话,校服就要彻底破裂了。
      “到我家里去。”
      “你疯了吗?学校怎么会有你的家,你实在是太奇怪了,戴着那顶帽子是不是把你的头给闷傻了!”
      一不小心,我把心里想说的话像开闸似的放了出来。
      这回女孩什么也没有回答,而是用更大的力气拖着我走,似乎想让我看到什么能证明她不是说谎话的东西。
      我也反过来握住她的手臂想尽量使这两个作用力达到平衡的状态。没想到这样一来,她的身子仿佛在高速移动中突然被什么拉住一般,惯性把她继续推前,而向后的一个力让她的脚与大地之间打了滑。
      女孩在班级门口摔倒了。
      我原本可以拉住她的,但考虑到她那只纤细的手臂也许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便松了手。
      “对不起,你没事吧。”
      只见蓝色圆桶帽子包裹的脑袋贴在深灰色走廊的水泥地上,身子侧斜着的下半身还留在班级里边。她一只手臂轻柔地垂在小腹的位置,另外一只手则是盖住了帽子下的面庞。
      少女没有回答我的话。
      一定是太累了,本来身体就难受,还要大声说话,使劲的运动,早就超出了她的体能吧。这样也好,不妨让她安静地休息一下吧。
      她真的就那么讨厌医院吗?
      是不是小时侯被护士打针时留下了阴影,或者被医生开错了处方?我犹豫着要不要趁她休息的时候跑到校门口的值班室去通知老师,但要是她醒来发现我不在了,铁定以为我去叫医生了,到时她会不会发起疯来,从三楼高的走廊围栏边跳下去就不好说了。
      不过能使一个浑身难受的病人一下子起这么大反应的事情,肯定是令这个病人最厌恶的事情,其中也许会牵涉到个人的隐私习惯,心理缺陷等等的问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吧,既然不想被人知道就别强求好了,否则连这个世界上一点唯一属于自己心中的事物都将不复存在。
      我往后退了几步靠在讲台桌上,望着宛如侧身熟睡的女孩呼出了一口气。
      从走廊外吹抚来的凉风同时卷起了我的头发和掀起她膝盖处已抹脏的裙边。
      在这样阴沉昏黑的天气里,心情无论怎样也难以缓和下来。
      大风又同时带走了脑子里能用来抒情的一切点子,就连皮肤上的汗毛都被拉得个个挺直、精神抖擞。
      班级里亮白的日光灯更衬托出室外的阴暗,女孩的上半身也随着这道光的走向做着冷色调的渐变。我看不清他的脑袋,除非天边刚好有几条闪电滑过,才能使双目在极快的黑白切换中寻找出模糊的轮廓。
      外头几下闪电过后并没有雷声传来,倒有个别样的亮点凭借着频闪率极高的光线,反射到我的视野中。
      它就像月球那样,本身不能发光,一定要依靠别的光源才能展现出自身美妙的存在,起初我以为那应该是女孩身上的装饰品,比如项链、手镯、戒指之类的东西。
      看来她的个性展示还不止帽子而已,但没想到随着闪光的频繁,用不着几秒钟我的观点就被推翻了,再怎么夸张也想不出有人会把装饰品挂在肘关节以上的地方。
      会是什么新款式流行物?真是的话,如果不穿无袖的T恤就没有意义了,好奇心引诱着我的身体,使我一点点靠前想探个究竟。
      明明在摔倒前我握住她的手臂时还什么都没有的,此时双脚和眼睛像被异极的磁铁吸住,我已无法控制住它们,那些亮点的主人到底是怎样的,为何会在那里?
      再次逼近时我后悔了。
      亮点的所属物不是单个的,而且一个个、一片片有序排列的面状物。
      这分明是我最讨厌的生物才拥有的东西。
      在发抖,身子在打冷颤,竖起的汗毛下还鼓起了鸡皮疙瘩,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皮拉得有多长,微张受惊的嘴吸进多少凉风,卷曲的手指把手心捏出了多深的指甲印,发软的双腿令我失去重心,用臀部承受了多大与地面撞击的力量。
      坐在地上的我视线变得低了,这样反倒再次证明了自己并没有产生幻觉,因为就连女孩裙边的大腿延伸到膝盖处也出现了类似的光点。
      轰隆——!
      一道强烈的白闪过后传来了巨响,教室里的日光灯瞬间全军覆没。
      女孩也在此惊醒了过来,她的两手扶在门边和我同样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不知道在这样黑的地方她能不能看清我那张像是见到了怪物似的惊愕嘴脸。还真希望她不要看到,因为那张脸一定丑陋极了,绝对要比那些亮闪的鳞片还要难看一百倍。
      圆桶帽子跟着她的头左右转了两下,女孩也一定看见了自己手臂上的东西。
      当她再次正面凝视我时脸颊上滚落下两道晶莹的水柱。狂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忧伤的表情顿时变得时隐时现,衣纹和裙角同时顺着这股节奏一起一伏地涌动着。
      老天几乎也在那一刻把积蓄已久的酝酿之雨迸裂似地倾泻出来。
      我无法想象出一个人的重要秘密被揭穿之后是怎样的心情,但我能体会到那一定是在挑战人类情感与理智的底线。
      真的很害怕她会在精神上失去控制,脑子只要有那么一秒钟冲破了累积于世间的常规,就会变得异常可怕。
      咽下卡在喉咙里许久的一口气,我动起了几乎生锈的嘴。
      “我……相信你,学校里有个家什么的,完全符合逻辑啊,不介意的话我很愿意去拜访。”
      迎面袭来的风和哗啦的雨声不知吞没多少音量,最后能传达到她耳边的又不知能有多少。我的心像个被激烈拍打的篮球,蹦蹦直跳,连要不要加上一句“对不起”也琢磨不定。
      这样的场合,完全决定对方的反应,她接下来每一个关节的轻微触动,都将深深地牵动着我的心灵。
      女孩缓缓地靠着门的一边站了起来,她身躯的影子覆盖着地上的我。
      凉风依旧是那么大,光线仍然是那么弱,只见面前飘散着柔发的头部连带着脖子下的颈关节极其细微,犹如蜻蜓点水般轻轻地低下去了。
      此时大雨正在不停地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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