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尚书出墙来

　　汴京春，杏花春雨落，纤云四转。新晋的工部尚书上朝回府，不多时换了一身玉色长衫，同门房吩咐两句，举目四望，匆匆步出大门。

　　宋祁宋尚书执扇自马行街绕道东华门，寻了街边热闹的摊铺歇脚，邻桌是几个书生饮茶闲谈。春闱刚过，正是游京等榜的日子，试子清闲，考官却不能悠哉乐哉，宋祁想到此时被关得紧的礼部同僚，不由长舒一口气。想当初《新唐书》成，所有人都认为他必进礼部，他也早早各投喜好备下拜帖奉礼，谁料圣旨一下，官家批了一句治世明俊让他补了工部的缺。宋祁抿一口茶，笑笑，若入了礼部，初春难得空吹这习习凉风。

　　京城多名士，名士多韵事。街角巷尾，勾栏瓦市，妇孺老少皆能说几段风流，编几句传奇。宋祁吃着小菜，默默听后生们怪话，这话头东拉西扯，绕到清河坊太平楼，先是论歌女容姿，后又引出晏相和柳大才子的闲话来。

　　褐衫的书生年纪长眉细目，探着脖颈道：“柳先生才学虽满，但终究不过是混迹花街酒巷的浪子词人，与名闻天下的晏相同席，神情傲然，全无客套谦卑之语，故而惹得晏相当场拂袖而起，不快而去。”

　　灰布衫的书生冷哼一声：“也难怪晏相不悦，柳永竟然敢说他作曲子好比相公也作曲子，把自己摆到跟晏相平起平坐的位子上，胆子也忒大了些！”

　　宋祁把钱结了，往东华门外集市走。这事晏相同他唠叨过，言语很是愤愤，道本相虽作曲子，但断不会作那“彩线慵拈伴伊坐”的俗句。他当时劝了晏相两句，心里却感叹柳永真不是块做官的料，这太平楼的宴是为求改官摆的，这下可好，不欢而散，当真是无路可走、无话可说了。

　　宋祁远远望过一家宅邸探出墙外的红杏，有些出神，自上次秦姑娘坟前偶遇后，他便再未见过柳永。秦姑娘生前风华，死时却是门前冷落鞍马稀零，唯有柳永倾囊而出，择了黄道吉日，葬了芳魂。他自己写得词也艳，作风一向为俗吏们所不齿，于柳永，他难免相惜。

　　行了半日，连南边的河都见着了影，宋祁看了看日头，觉得在外面散心散得差不多了，案头堆的折子不少，再不回去，明早上朝顶着俩乌青眼又要惹人嚼舌。

　　转身之际，但闻噼里啪啦一阵脆响。

　　宋祁不动声色避开要撞到自己身上的人，待站定，方才低头去看，扑到地上的是位姑娘，其怀里护着的包裹散开，金银细软落了一地，飞的最远的玉簪子碎成几段。

　　这年头，朝中风起云涌，两派明争不敢，暗斗却是不断。忠良之臣欲行新政，澄清吏治，自然有奸臣勾结阻道，到处作梗。范公前几日还叮嘱过他，出门在外多带些侍从，各路人马能防则防。

　　他宋祁在朝中算是混得不错的，除了铁面包大人，其他人都敬过酒品过茶，明里见了皆能笑谈几句不至难堪，以至于这两派发展到他这儿，都有些难以决断，清流嫌他奢侈无度风流放荡，奸佞忌讳他是范公晏相的门生，到头来，两边都不愿接。

　　荒郊无人，宋祁不必顾旁人眼光，故只静静看着，以防万一，绝不上前搭把手。

　　“我的镯子，这可是上好的雪花玉呀！”这姑娘趴在地上也不起来，凄零望着碎簪子，心肝颤了半晌，猛然仰起头，怒视宋祁，“都是因为你，你赔我的雪花玉簪子！”

　　宋祁绕过那姑娘，走到碎簪子旁边，蹲下，拾起一片细细看：“雪花玉呀，有白玉底、青白玉底、青玉底，以雪花粒均等，分布均匀为上，名贵且稀缺，中原鲜有，西域偶然可见，姑娘这玉簪子若是真品，在下怕是赔不起。”

　　那姑娘坐起来，拍拍脸上粘的土，听到这话，一挑眉：“堂堂尚书，赔不起一簪子，笑话！”

　　宋祁放下碎片，将钱袋放到那姑娘身侧：“姑娘，旁人识不得真假，携金带银的，走路时万要小心。”言罢，转身要走，被那姑娘一声唤住。

　　“你等等！”宋祁转过身，那姑娘掂量着袋子里的银两，从地上拾起一银镯子，递过去，“我这簪子不值这些钱，这银镯子算是找你的。”

　　宋祁愣了一下，笑了：“这镯子，少有女子送男子的。我险些撞了姑娘，这便算是赔礼吧。”

　　“让你拿着就拿着”那姑娘不顾宋祁愕然，将镯子硬塞到他手里，讲话的气势莫名让他想起了晏相家的小公子，“如今这众乐坊清河坊，涌金门崇金门全是尚书大人您的佳话，这镯子您拿着，正好有用。”

　　宋祁又要说什么，被那姑娘一句告辞顶回去，临走又顺便挖苦他两句：“这事是您自找的，躲到东华门外不也得安安生生回去，桃花债，不还不道义。”

　　宋祁握着那镯子，天苍苍，野茫茫，一阵阴风心头荡，惆怅，惆怅。

　　宋祁府上，广亮大门前，二门房并十来小厮翘首以盼，望眼欲穿，日渐偏西，终于在来往商客牛车中瞧见了尚书大人高瘦的身影。

　　“大人，您总算回来了！晏小公子在雅正厅等候多时了。”门房见到宋祁，两眼放光，只差两行清泪，喜极而泣了。

　　宋祁眼皮一跳，听门房再解释：“晏小公子是随宰相大人一道来的，等了半个时辰，相府来人禀报，说是有宰相大人的门生故旧登门拜访，宰相大人便留下小公子，回去见客了。”

　　宋祁把银镯子收进袖，又将折扇递到小厮手里，有些不放心的问道：“暖阁里刚从聚宝斋送来的素面香薰、缠枝牡丹纹梅瓶你们可收起来了？”

　　小厮犹犹豫豫不答话，宋祁见他畏畏缩缩的样子，心里一声惊雷，若是没藏起来，小公子在雅正厅坐不住，东转西转，怕是早瞧见这物件了。

　　宋祁步履匆匆，过了东西穿堂，又出了三四间堂厅，立在雅正厅前喘气，中堂字画下，晏小公子坐在酸枝木交椅上，乌木边花梨案几上正摆着他心心惦念的香囊瓷瓶。

　　晏小公子百无聊赖的摸着雕件上的纹路，听到小厮的轻咳声，转头见是宋祁，面露喜色，灿然一笑。

　　宋祁瞧着那唇红齿白的少年，顿觉心累。

　　自打晏相以惜才为名，把府邸迁到了他宋祁府边上，晏小公子便有事没事往他府上蹿，随处乱逛，下人们也不敢阻拦。小公子年纪小，眼光却是毒辣，瞧上的东西皆是他府里上等的藏品，几日下来便把他走南闯北做官寻来的物件搜罗一空，逼得他不得已建了间密室藏字画古玩，不料今日走得急，一时疏忽，又赔了家当。

　　宋祁坐下来，小公子赶忙端正姿势，有小厮上茶，被小公子接下，笑嘻嘻奉上。

　　宋祁满怀慈爱的接下，时不时瞟一眼桌上物件，再不看，来日便是他人摆件了。

　　二月春寒，小公子裹着厚衾，圆润润一张小脸乐得人畜无害，凑到宋祁身边，咧着嘴道:“父亲新得了一佛像，说是东晋顾恺之的画作，想请小宋叔您明日前去鉴赏一番。”

　　宋祁笑道：“这些事情不必劳烦宰相大人和小公子前来，让府里的下人传话便可。顾恺之乃东晋名家，江宁府石棺寺上的维摩诘像我曾见过摹本，传神阿堵，叹为止矣，宰相大人既得了真品，便是不相邀我也要厚着脸皮登门一看。”

　　小公子端着茶盏，眼里流露出对维摩诘像的向往。

　　宋祁瞧着小公子那痴痴模样，忍笑拉扯起闲事来，问问功课做完没有，又写了哪些新作，春寒料峭，出门仍要捂得厚些，当心伤了风寒。

　　小公子耷拉着脑袋，一一应着，待宋祁缓口气的功夫，终于精神道：“我听兄长说，小宋叔又要有一桩喜事了，还是官家做媒，几道在这先恭喜叔叔了!”

　　宋祁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呛进气嗓，猛咳了两声，眯眼佯作恼怒：“这是何人传的谣言，事关官家，岂能胡话！”

　　小公子撇撇嘴：“这不是谣言吧，那日繁台街上的人都见了，皇家车马路过您的时候，一妙龄宫女掀开车帘唤了一声小宋，还对着您粲然一笑，您那首《鹧鸪天》不就是写给那位佳人的吗！”

　　宋祁头痛不已。

　　他小宋虽风流，但万不敢风流到官家头上去。他那日忙完公务去和风楼赴宴，一路浑浑噩噩，只听见有人叫了他一声，抬头连影都没瞧见，待到席上，酒水诗赋，借着醉意胡乱写了一篇，又被方才同行的翰林学士扯在一起胡闹。词作传出去，本来无事，偏偏官家听闻起了兴致，当真去查，查清了又非要成人之美，还特召他上殿，打趣道：“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宋爱卿，蓬山不远啊！”

　　蓬山不远，刘郎不急，青鸟倒是殷勤。

　　小公子眼瞧着宋祁将前朝绞胎茶盏越收越紧，赶紧开口把话题引开：“小宋叔，这缠枝牡丹纹梅瓶我刚在聚宝斋里见过，今儿就摆在您桌案上了，我那里正好有个折枝花果纹六方瓶，您若是不嫌弃，我便送过来给您，与这凑成一对儿，正好摆在中堂。”

　　宋祁看着梅瓶，压着火气，忍痛割爱：“这梅瓶不过是我随手买来的，几道若是瞧得上，我这便让下人给你送过去。”

　　小公子眼睛一亮，又去盯着素面香薰。

　　宋祁扶额，勉力扯着一抹笑：“连着那素面香薰，一道送去。”

　　夜凉如水，上弦月一弯如弓，银辉生寒。

　　宋祁披衣起身，于窗前静立。

　　独行踽踽难免胡思乱想，心生杂念，刚着了枕，久不入梦的人，久不思及的事翻上心头，掩了一夜的困倦。

　　宋祁借着月色端详那姑娘塞给他的银镯子，素白无纹，再普通不过，可握在手里，却惹来一阵心慌。

　　晏相一向不满于他写词素无拘检，惹谏官讥讽，如今正因词得了夫人，倒真应了那句塞翁失马焉知祸福的俗语。

　　假也假，真也真。

　　宋祁从枕下摸出一块金镶玉的扇坠，微微发怔。

　　佳人不再，相逢无期，若是假的，便省得怅然，被一声小宋晃了神。

　　宋祁复又点了灯烛，铺纸蘸墨，方才昏沌，现在清醒些，河决邳州，督修河道、治理水患的事刻不容缓，能快则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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