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散了
天阴见雨，雨中有风，风吹柳絮，送进窗轩。
曹小河看看我，又看看盗季，忧虑道：“怎么，出什么事了，哭丧着一张脸，印堂黑得似那窗外的天！”
我默然不语，盗季跃坐桌角，翘着二郎腿，还顺手抓了一把零嘴，将来龙去脉同曹小河说清，末了瞥我一眼道：“换做我，我也气，千里来寻的人近在眼前，还没等对上眼，这人就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而去了。”
曹小河倒上茶，安慰道：“宋公子想是公务在身，不能耽搁，不过我们都已经到这边了，延州近在眼前，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我接过茶，将那茶碗转上两转，本想反驳说我并未因此事悲极生气，看向盗季，话到嘴边又作罢，只叹口气道：“我同曹兄有话要说，烦劳”
盗季从桌角跳到门边，很有眼色地截住话头：“我去看看后院的马，你们慢聊，你们慢聊。”
门被盗季掩好，曹小河目送他离开后，转过头来，桃花眼散了笑意，静待我说话。
我盯着一处，幽幽道：“昔时京郊送别，你说我无论是神是鬼是人，都认我这个妹妹，都欢迎我回家，这番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每每思及，总是温暖。这一路的照顾，齐琳无以为报，若是寻常人还能说个来世结环衔草做牛做马，于我，这些却是空无。”
曹小河神情淡淡，又给我倒满茶，温声道：“你今日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爱说些丧气的话，我让客栈的伙计给你备了静心安神的汤药，你回去忍着苦喝了，好好睡上一觉吧。”
我闻言瞪着他，连声音都带了急切：“我不是在说胡话！”
曹小河仍是波澜不惊的样子。
僵持不过，我避开他的视线，沉声道：“你请过那么多的大夫、术士，做法，拜香，吃药，能试的都试过了，你已经尽力了，便是兄妹，也该是我亏欠你。”
“若是觉得亏欠，就回去喝药。”曹小河牵牵嘴角，似笑非笑。
我咬咬牙，一鼓作气把肚子里打得稿都说尽：“不瞒你说，我是从地府来的鬼差，犯了错事来凡间渡劫的，如今期满，不过三两日就回阴司，彼时在牢狱我也同你说过了，小莲与仙道有缘，自有极乐归处，你莫要担心，待我被无常勾了魂，下葬入土后，你们也莫要惦念，这阴气邪气我定悉数带走，绝不祸害你们。”
曹小河看看我，又低头去摆弄桌上的茶盏。这镇静的样子反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由干笑两声：“空口无凭，你若不信，便权当我疯言疯语。”
“佛以甚深般若，遍观三界。根本性原，毕竟寂灭。同虚空相，一无所有。名生死始，法相如是。”曹小河闭目诵了一段，尔后睁开眼望我，“你说这些我并不把它当成胡话，只是觉得说来没有意义，生死由天，我等凡人听天由命罢了。你同我说或不说，该做的我都会做，无所谓谁亏欠谁。”
我怔愣的看着曹小河，只觉那双桃花眼满是佛家的慈光，无话再交代。我僵着嘴角站起来，边往门边退边道：“你，说得极好，我说这些不过是马上要走了，提前同你打个招呼，免得你们到时候慌张，既然话都说透了，我就放心了，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喝汤了。”转身，登登下楼。
楼下大堂，盗季正端着碗去盛免费供应的大米粥，见我下来，隔着老远就喊叫：“这有馒头咸菜，我给你们都盛好了，下来吃吧！”
我看着白花花的米汤，莫名想起孟婆手中那碗油绿的汁水，一阵反胃：“我不用了，曹兄的那份，他腿脚不便，你帮他送过去吧。”
盗季两步跃到我面前，细细打量打量我的神色，皱着眉头：“你这脸怎么越发青黑了，跟个死人脸似的”话出口又赶紧背过身呸呸两声，转过头又笑嘻嘻的，“你不会跟曹公子吵架了吧，他那么好脾气的人，真不知道他生气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拍拍自己的脸，也笑笑：“你要是好奇，现在就赶紧端着饭去吧。”我转过身，想想又叫住他，“这几天也谢谢你了。”
盗季愣了一下，翻个白眼：“虽然不是大白天的了，但是也不能说胡话，有啥可谢我的，莫名其妙。”
我看着他，终没能似往日回一个白眼。
屋子里点着几根蜡，昏暗暗的，像是被窗外的夜色浸染了大半。
我从包裹里拿出铜镜，借着烛光看，呵，印堂发黑，眼窝凹陷，脸色青灰，嘴唇泛白，真是千般的枯槁，万般的憔悴。
我又低头去看那半路被人悄无声息换调的镯子，发黄发绿，色泽黯淡，全然不似刚戴上时光洁。
夜里空寂，偶有几声虫鸣，我在屋子里徘徊，脑袋里空荡荡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待转到第十五圈，终于觉得有些乏了，赶紧往床上一躺，闭眼去睡。
刚闭上眼，便听有人在耳边说话，嘀嘀咕咕的，听不大真切。我想要睁开眼，眼皮却好似压着千斤巨石，死活睁不开。
“你们地府办事怎的如此拖拉，明明是三更天死的人，非要待到五更天，人找着没有？”
“快，快了，大人您再喝口茶，消消气啊！”
“游槐这老家伙整天就知道云游，地府乱成一锅粥也不知道回来瞧瞧......”
“大人，找着了，找着了！”
周身似被火烤，我猛然挣脱开千斤巨石，睁眼的瞬间刺进大片白光，我抬手要去遮眼睛，却不能动弹。
“来，饮酒！”喧哗声震得人神思恍惚。
“酒要逢时，凉风好月，袂雨冬雪，如今这两样俱全，祝兄怕是不得推辞。”
我睁开眼，隔着跳跃的烛火，小宋于筵席间同宾客笑谈。
座下青年眉清目秀，端着酒杯就是不饮：“子京烧灯夜宴，不怕大宋公子再家书一封，让你忆某年上元，同在某州州学内吃齑煮饭。对了，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寄语相公，不知某年吃齑饭，是为甚底？这信回过去，气得大宋公子险些倒栽过去！”
其他人起哄：“酒席之上，祝兄莫要闲谈，调侃小宋公子的话放在酒后说，先痛饮这一杯！”
小宋笑笑，劝道：“祝兄饮酒素不在闹事之肆，山饮、水饮、郊饮、野饮方才对祝兄的脾性，这杯，我便代祝兄喝了。”
我浮在火焰之上，说不出话，脱不开身，只能静静看着，偶有歌姬的长袖舞过，掀起风来，人影杯影便在摇曳的烛火中看不清了。
这烛掺了香料，比那寻常蜡烛大了不止一倍，眼瞧着就要烧尽，终有宾客起身去掀开帘子，重重帘幕外，天已黄昏。
那被唤作祝兄的青年临行时拉着小宋的袖子，蹙眉劝诫：“官家让你来蜀地修唐书，你便兢兢业业的办好差事，莫要三天两头的请客摆宴，传出去，风声不好，日后少不了被御史参本。”
小宋一笑而答：“祝兄所言，子京听进去了，待人走空了，便去办那烦劳差事。此去东京，还望祝兄多在兄长面前替我美言，闲话杂语听多了，只求着祝兄能降降兄长的肝火了。”
大堂里卷进风雪，有婢女将烛台抬走，掌心护着风，我便什么也瞧不见听不见了。
婢女走走停停，穿廊走榭，进了一屋子，将烛放在桌上。
我睁开眼，环视一圈，见到床榻，知是寝室，屏风后窸窸窣窣，小宋换了一身常服，披着大氅，往桌案处走，边走边吩咐：“大开房门，垂帘，和墨展纸。”
我看着他走近，连衣上的檀香都嗅得清楚。
雪纷纷扬扬，竟比不过这宣纸莹白光润。小宋慵散落座，一回墨宝写下，惹得旁边的侍从称赞不已，道是风雅俊秀天下无双。
风呼啸，刺骨的寒意刮进帘子，激得一圈人往屋里靠了靠。我瞧着小宋兜风的广袖，不以为然，这哪里是风雅，不过是受冻摆范儿装样子。
小宋不似昔时恣意，淡着眉眼，落笔写着前朝兴衰，忽而笑了笑。
“大人为何而笑？”歌姬一曲毕，正瞧见小宋轻笑，不由问出声。
小宋顿住笔，抬头去望帘外飞雪：“你们眼中我这般便是风雅无双，可若是那人在，定会笑话道，这般摆着架子干正事，倒不如抱着小火炉看看歌舞杂戏，喝得酩酊大醉，不晓天。”
“那人”那歌姬颇有深意的瞅着小宋，“公子说得那人倒是不俗，可是筵席上某位雅士？说出来也让奴家下次留心细瞧瞧。”
小宋挑眉，故作生气状：“怎么，我这里留不住了，要另寻高就了？”
歌姬娇俏一笑：“岂敢岂敢，奴家只给大人弹曲子。”
我眨眨眼睛，雪层层叠叠，忽散忽聚，像大片的芦花，闪着熠熠粼光，托着重重寒气，烛光渐微，我慢慢能挣脱开束缚，伸出手，欲要拂过宣纸，却只是无力的滑落。
罢了，丝竹悦耳，如今听着竟也越发像那丧音悲歌了。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曲尽蜡亦绝，我浮在半空，看到的最后，是小宋投来的一抹视线，伴着烛灭的一缕青烟，散了。
插入书签
插入书签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