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在言经殿帮李云晟处理了一天的折子后两人又一同用了个膳，邵珩回到坤顺宫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

　　拒绝了留宿尚乾殿的提议，邵珩还是更喜欢自己的地方，就算是路途远一些也要坚持回坤顺宫。

　　摘了首饰卸去妆容邵珩在温热的水里泡着解乏，池子很大，邵珩靠在一侧，氤氲升起的雾气模糊了邵珩的面容，舒适得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娘娘。”

　　“说。”

　　“今日下午支存珏来消息了？”

　　“支存珏？”邵珩打了个哈欠，“这倒是稀奇，他说了什么。”

　　“娘娘不在，奴婢不敢擅自拆解娘娘的东西，娘娘请稍等。”

　　“嗯。”

　　自从崇安二十二年的年初至今，支存珏只传来过一次消息，便是在去年的年初，支存珏费尽周折最终到邵珩面前的就只有“请娘娘再给臣一年时间”这一句话。

　　支存珏性子一向是有些任性，邵珩当初强令他三年后给大绥这边传递啓纾的情报亦不过是一时之言，甚至有些在气头上的意味，三年后就得了这么个消息邵珩也倒无所谓，邵珩甚至能猜到支存珏是为何没有将消息传过来。

　　一是三年时间也不过刚刚站稳脚跟，动作多了惹人怀疑，支存珏虽任性却也不失谨慎，这点他在当局一定比自己更加明白，二是支存珏估计这三年里没做出什么值得称赞的成绩来，就他那性子死要面子的紧，要不然也不会被罚去他国，做不出成绩支存珏没脸给邵珩传消息，所以才想拖一年，邵珩抬头捏了捏依旧是有些酸疼的肩膀，心想，这哪里是一年，好几个月又过去了。支存珏这性子真是叫人头疼。

　　母亲一手提拔的支存珏，她也知道支存珏是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能力虽高却有不少的缺陷，可母亲却一直从未让他改过，大概是不止将其完全作为一个手下，支存珏是母亲欣赏的后辈，邵珩也便对他宽容许多，要不然当初打伤李云晟的事自己也不会用心为他求情，甚至不惜自伤赔罪。

　　当初李云晟与邵珩的关系可与现在不同。

　　毕竟五年的相处，再怎么不熟的人也成了朋友，而最初却仅仅是合作者。

　　估计这次有消息传来，是在啓纾那边出息了吧。

　　香再取过纸条扫了一遍，净了手后又回到邵珩身边给邵珩梳理着打湿的墨丝，“娘娘，支存珏说他在啓纾那边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将军，啓纾与他兵力差不多的将军有四个，而他是最年轻的那个，还说了他是设了局救了回啓纾王储才晋升的这般快的。”

　　“是么。”邵珩弯了弯唇角，上回也是设了个局，结果非得要出个风头一无所有，被罚了还敢设局，关键是核心都不带变上一变的，也算是福祸相依了。

　　“还说了什么。”

　　“他说写了本册子，奴婢放在娘娘的案头了，没来得及看，支存珏自己说这册子里有啓纾目前情况，朝野上下与边疆驻兵，最后还像娘娘告罪，说好的一年又拖了这些时间是因为他将啓纾的王室的舆图画了一份，说这东西他不能带出来，只能趁人不备偷偷记住一些后再一一画出来，光是这东西他就画了几个月，也夹在册子里了。”

　　“嗯，明日我便好好看看，今日实在是提不起气力来了。”邵珩伸手拿开几片缠绕在身上的花瓣，道，“扶我起来。”

　　“是。”

　　邵珩一落地便披上了白色绸衣，氤氤氲氲的水汽笼罩在她周围，倒比平时好看了几分，有些仙气袅袅的意思。邵珩长得不差，容貌虽不是顶级的，但也堪得起眉目如画一词，只不过与李云晟一样，先见到邵珩时总是会被气势所迫，不可逼视，便也忽略了她的模样，且邵珩身量比起大多数女子要高一些，皇后装束华贵典雅，更显得有十足的气场，令她离着仙气一词更远了些。

　　此番妆容尽去，长发未挽，直直的垂落着，衬得她比常人要白许多的肤色似乎有些透明了起来，且多了些被水汽蒸腾后的浅浅淡淡的绯红，身处这般缥缈的雾气里，当真像是个画中人了。

　　香再与偢绠用绸布擦着邵珩的湿发，邵珩有些疲倦，困意更甚，她开口道，“不必擦了，回去。”

　　短短几个字却让邵珩的气势回来不少，冲散了一些缥缈的仙气。

　　归根结底还是她不适合这个词。

　　邵珩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才将支存珏画的舆图看完，整张舆图展开有一丈长短，分了四页纸，十分详尽，支存珏没特地练过这个，几个月画这一幅甚至能看出笔力青涩到技法娴熟的过程，不过却比不得真正精于此道的，这么份东西还是有些拿不出去，支存珏自己也知道，说自己只是将内容画了下来，若是想时时翻看，最好还是重制一份。

　　邵珩直起身子眨了眨酸涩的眼睛，“香再，去叫人将此图重新画一份交给陛下。”

　　“是。”

　　支存珏说他不知该怎么跟陛下的人联系，将东西呈给陛下，因此这回的情报只给了邵珩，让邵珩替他给陛下告罪。

　　如今的邵珩倒是不介意将东西转呈给李云晟，但曾经说过话已经出了口，不可再随意收回，既然支存珏没有途径，邵珩帮他开辟一条便可以了。

　　不过是在最后的环节加一个能接近李云晟的人而已，实在是简单的很。

　　又是半个月过去，天气越发的热了，邵珩处理完手里的事在小榻上昏昏欲睡，脑子不清醒之际，忽听得香再轻声道，“娘娘，林贵妃来了。”

　　邵珩应了一声，睁了睁眼坐起身子，“请她进来。”

　　“是。”

　　香再传下令去没多大会功夫林织悦便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一副颇是兴师问罪的模样，邵珩见她如此也来了几分精神，吩咐道，“给林贵妃上茶。”

　　林织悦毫不客气的坐到邵珩身边，还不待喘匀了气便转头看着邵珩，“妹妹刚刚听说这次进宫的有皇后的亲妹妹？”

　　“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皇后可真是不肯放过一招好棋啊！”林织悦见邵珩毫不犹豫的承认心口火更旺，合着她是想把全家都塞进后宫的意思，算盘当真是打得叮当响，哪有这么多好事，凭什么都让邵珩占了去！

　　邵珩不紧不慢道，“林贵妃若是心有此意，便也将家里的妹妹送入宫来，实在不行姐姐也是可以的，只要姿色品行尚可，无论是一个两个还是三个五个，后宫的门都为林贵妃的家人开着，不必问过陛下，我便就为林贵妃做主。”

　　林织悦听罢瞬间便睁大了眼，偏偏他还不能反驳，气的胸口疼，“你！”

　　说话间的功夫香再已经将茶端了上来，邵珩看着面色更加红的林织悦，道，“要不要用些茶。”

　　“不必！”林织悦坐直身子偏过头去，显然是一副不想再看见邵珩的模样。

　　“林贵妃对我的提议不满意？”邵珩端起自己面前的茶饮了一口，道，“那林贵妃说说，想要如何？”

　　林织悦已经完全不知道从何驳斥邵珩，她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气的脑袋发懵，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便来找邵珩要个说法，身为皇后滥用职权为自己的家族牟利，本来陛下的后宫瞬间多了这么些人已经让她气愤不已，邵珩此为更是在火上浇了油，林织悦多日来的烦闷顷刻便爆发了出来，她坐上轿子便赶来了坤顺宫，可没想到邵珩居然是这个态度，这种一拳打到棉花上感觉林织悦无疑更加憋屈，却彻底失去了发泄的途径。

　　邵珩所述公平公正，她林织悦也能往后宫塞人，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可林织悦就是生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好半晌，林织悦才将头转过去看着邵珩，邵珩自顾自的吃着点心，不曾见目光偏移到林织悦身上。

　　林织悦看了好一会儿，心里的火下去了不少，身子却像是失去了力气，连胳膊都软绵绵的抬不起来，每次她生一场大气都是如此，就像是独自在荒野中走过了一天一夜似的，无所适从也无力发泄。

　　“你当真一点都不在乎？”林织悦有些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呢，就算邵珩是皇后，也不该是这副态度。

　　“在乎什么？”邵珩咽下点心抬起头来看着林织悦，林织悦紧紧盯着邵珩的每一丝表情，连眼睛都不想眨，可邵珩依旧是一副淡然无谓的模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织悦终于败下阵来，她缓缓道，“皇后，你可知道何为儿女之情？”

　　“自然是知道的。”邵珩温和道，“难不成林贵妃想与我探讨此事？”

　　“不。”林织悦轻哼一声，“妹妹哪里敢，想必皇后也不过纸上谈兵罢了。”

　　“一半一半吧。”邵珩道，“比不得林贵妃用情至深。”

　　林织悦本以为邵珩是个从无经历情爱的人，她这么一开口却让林织悦有些惊讶了，“是陛下？”

　　“不是。”邵珩轻舒了口气，“你不认识，多问无益。”

　　林织悦听邵珩这么说便知道在她口中不可能再问出话来，可那个人居然不是陛下，林织悦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不晓得是庆幸居多还是心疼陛下。

　　那么好的陛下，他的皇后却不爱他。凭什么！

　　林织悦缓缓低下头去，脑子里乱成一团，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等到她意识到的时候胸前的宫服已经湿了大片，林织悦倏地站起身来，撑着仅剩的气势道，“皇后告辞！”

　　没人看到她流泪了，至少不能让邵珩看见，林织悦想，她匆匆出了门像是有什么大事在前面似的。

　　既然皇后不爱陛下，那她便再多爱陛下一点好了，陛下值得更多更好的对待，而邵珩这个皇后，林织悦头一次觉得她配不上陛下。

　　林织悦走后邵珩坐了一会儿，揉了揉额头道，“去把我最近看的志拿过来。”

　　“是。”

　　菀旗应声退下，孟典姝见邵珩抬了抬手臂便上前为她捏肩。

　　“娘娘，奴婢有些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说。”

　　“是。”孟典姝顺从道，“您为何总是对林贵妃诸多忍让？”

　　“忍让？你是这么看的？”邵珩摇摇头，“都是些不重要的事罢了，你很聪明，不要拘囿于此，坏了眼界。”

　　孟典姝闻言心里一颤，默了默沉声道，“谢娘娘。”

　　孟典姝将另一个疑问咽了下去，她本来想知道邵珩为何对曾经的事如此坦然，如今看来，邵珩只是觉得没必要隐瞒而已。

　　邵珩心里装了很多事，有些她是不介意摆在阳光下的。

　　这让孟典姝更加好奇那个叫邵鸢的相府四小姐，明明或许会是一个威胁，可邵珩从来不在意。她面前的这位皇后，无论何时似乎永远都高高在上，不容置疑。

　　没过多久，孟典姝便见到了邵鸢，皇后的妹妹。

　　四月十七是个好日子，大吉，天也晴的厉害，明媚的阳光倾洒在坤顺宫一尘不染的石阶上，穿着吉服的几位婕妤娘娘一字排开站在殿前给邵珩请安。

　　这几位娘娘的轿子进入皇宫，给太后皇后行过礼后便算是宫里的人了，没有过多繁冗的礼节，至于以后的日子，需要他们自己去走。

　　孟典姝跟在邵珩后面，她一眼就看到人群中有个格外好看的小姑娘，眼睛里似乎盛着一汪水，六七个姑娘数她最不安分，面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灵动的像是天空上最好看的鸟，她正眼也不眨的盯着邵珩，惊喜却又小声的喊着什么，孟典姝离得远听不清，她努力分辨这这姑娘的嘴型，她在说，“姐姐。”

　　若不是旁边有这么多人，若不是拜礼尚未完成，孟典姝毫不怀疑这位姑娘会直接蹦蹦跳跳的来到邵珩身边，牵着邵珩的手仰着头喊姐姐。

　　原来这个就是邵鸢，长得可真好看。孟典姝竟一时想不起来还有谁比得上她的模样。

　　其实孟典姝并非端方大气的美貌，风姿绝代这种词也用不到这位小姑娘身上，可她站到那，孟典姝竟一时觉得她比阳光更耀眼。

　　不出孟典姝所料，礼成之后，其余几位新晋娘娘尽相散去，邵鸢有些羞涩却迫不及待的冲上前来，“姐姐！”

　　香再菀旗想上前被邵珩示意退下，邵鸢环住邵珩的胳膊笑着看她，“姐姐，我可算见到你了！”

　　邵珩回了个笑，“饿了么，要不要进来吃点儿东西？”

　　“要！”邵鸢重重的点了点头，“饿死我了，姐姐你真好。”

　　邵鸢毫不客气的将脑袋搭在邵珩肩膀上随着邵珩往殿内走，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好长时间不见姐姐了，我好想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到姐姐这么高，这样的话就能让姐姐倚在我身上了。”

　　没多时便走到了殿内，邵珩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拉下邵鸢的手随手指了指，“你坐这。”

　　骤然失去了邵珩的支撑，邵鸢似乎有些无措的站在原处，一改刚才的活泼明朗小声翼翼道，“姐姐，是不喜欢我么？”

　　邵珩温声道，“怎么会呢，快坐下吃些东西，我就在这。”

　　邵鸢还是有些拘谨，邵珩牵着她的手引到小塌一侧，将点心推到她面前，“尝尝。”

　　邵鸢这才放松下来，紧紧搂着点心盘子，“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姐姐讨厌我呢。”

　　她说完仰起头来看着邵珩，再次重复道，“真是吓死我了。”

　　邵鸢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可邵珩却看见她像是猝不及防溢出的两道泪痕，刚刚止不住流眼泪了么？

　　邵珩没觉得跟对面这位妹妹有如此深的姐妹情，她之前甚至想不起来邵鸢的模样，不过这并不妨碍邵珩像是个平常家的姐姐那般对妹妹的关怀，邵珩随手掏出帕子，倾身擦去邵鸢脸上的眼泪，安抚道，“怎么还哭了呢，别怕。”

　　邵鸢深深地吸了口气，忍不住蹭了蹭邵珩的手，“姐姐要是不喜欢我我不就白来了，父亲说我是来帮姐姐的，姐姐一定会喜欢我的，可我还是害怕。”

　　邵鸢说的真诚，邵珩不动声色的回忆之前在相府时的景象道，“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不要多想，乖。”

　　邵鸢点头，随手捏起块做成花型的点心拿在手里瞧了瞧，“看上去就很甜很好吃！”

　　邵鸢说着咬了一口，迫不及待的模样像个小动物似的，邵珩看在眼里觉得有几分孩子气的可爱，可惜她依旧没想起来这位妹妹的点滴。

　　邵鸢吃完一个喝了口邵珩递给她的水，邀功似的道，“我向来知道姐姐喜欢这些，尤其喜欢香闻阁的东西，这次入宫给姐姐带了许多呢，可惜不能带在身上，明日我便给姐姐送过来。”

　　“香闻阁？”邵珩目光直直的落在邵鸢眼睛里，笑得似乎有些温柔，她道，“是父亲说与你的？”

　　“不是。”邵鸢摇摇头，“我很久很久之前便知道了，是昨日我特地溜出府门买的，还好父亲没发现，他说入宫前要让我寸步不离相府，我偷偷出去这一遭可是不容易呢。”

　　邵鸢撇撇嘴，一副天真可爱的表情，邵珩接口道，“那便多谢妹妹了。”

　　邵鸢笑着摇头，“我喜欢做这些的。”

　　邵珩从邵鸢脸上瞧不出什么便收回目光，她执起杯子饮了口茶，“不知道妹妹喜欢什么，一并说说，赶明儿让人给你送过去。”

　　“当然是喜欢姐姐。”邵鸢说的理所当然，“要不然我才不要进宫来呢，过了这么多年姐姐终于同我说话啦，我已经很满足了！”

　　邵珩目光瞥见邵鸢又在翻捡盘子里的点心，仿佛刚才所说不过是最寻常的话。可对邵珩而言，却是最不寻常的。哪里有无缘无故的喜欢，邵珩想不出因由，便只好由他去了。

　　无论是何原因，真真假假，都并无妨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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