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这种事我不急的。”邵珩想了想道，“我朝也没这等先例，陛下这等想法想必宗正寺与太常寺有些事还得重新布置，眼看着吉日就要到了，恐怕是来不及。”

　　李云晟笑着安抚，“宗正卿与太常卿都不是吃干饭的，若是这点小小的事情都做不好，这几十年的官岂不是白当了？”

　　邵珩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过此事说来，莫不是有些于理不合？”

　　“哪里不合？”李云晟握住邵珩捧着碳炉的手，“朕是瑞王，现在做了皇帝，与礼合不合？原来非嫡非长不得肖想尊位，不也是被打破了？我朝后宫不得干政，可皇后觉得这条如何，只要皇后愿意，哪里不能去，什么不可做？”

　　邵珩略略一思索，缓缓应道，“好，此事就听陛下的。”

　　李云晟收回手继续看着奏折，殿里的烛光照在李云晟白色的孝衣上倒平添了几分暖意，整个大殿此刻亦是披白挂素，不见他色。

　　邵珩也无聊的紧，顺手拿起份折子来翻看，李云晟抬了抬身子往左侧坐了坐，在身旁给邵珩留出个位子来，邵珩未动，只是道，“陛下自己坐着吧，本是一个人的案头挤下两个人都不舒服，我就随便看看，一会便要走了。”

　　李云晟蘸了墨在折子上批复，轻声道，“随你。”

　　砚台里的墨汁已经所剩无几，席汕刚想上前研墨，却看见邵珩曳着袖子拿起墨锭来细细的在砚台里研着，熏芐在一旁小心的加着水，席汕便不动声色得退下了

　　“两典一起办，到时候或许会有些混乱，不如延上个几日。”邵珩看着手下的砚台开了口，李云晟也抬头看她，笑了笑道，“可以，整好也给一些人个机会。”

　　邵珩放下墨锭，边收手边道，“正是这个意思，网撒下，鱼上不上钩那便是鱼的事了。”

　　“天色也晚了，陛下也早点休息，明日再看也不迟。”邵珩欲起身，李云晟应了一声，“待会变回。”

　　熏芐接过邵珩手里的暖炉，菀旗偢绠小心的搀着邵珩，将将站直身子门内忽然悄无声息的出现个人，他疾步上前跪倒在大殿中，“见过陛下娘娘！”

　　来人是冯铎，算是李云晟的心腹，太庙那边暂时由他看着，深夜这般急的闯进言经殿，邵珩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立在原处看着冯铎。

　　“起来吧，有什么事？”

　　“谢陛下。”冯铎并未立即站起身，仍是伏在原地道，“回陛下的话，先皇后吴氏半个时辰前服毒身亡了！”

　　“服毒身亡？！”李云晟也有些惊讶，他目光直直的望向冯铎，有些疲累的揉了揉额头，“说吧，怎么回事？”

　　不止李云晟惊讶，邵珩甫一听到这个消息也微微一愣，吴赫就这么死了？

　　吴赫从来不是个轻易服输的性子，就算是给人添堵也要活着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结束自己，得不偿失的事这位曾经的皇后大概是不会去做的，邵珩稍一思量便回过神来看着冯铎。

　　冯铎跪伏在地，声音清脆有力的传入邵珩耳中，他道，“先皇后吴氏最近几日一直比较安静，每日守着先皇的灵柩，一日只睡两个多时辰，除了必要的进食与如厕基本都跪在灵柩前寸步不离，守灵的不能正视先皇灵柩，臣这些武夫粗鄙不堪也只能在殿外守候，没成想先皇后竟趁人不备进入先皇灵柩中，服毒自尽了。”

　　“怎么确定是半个时辰前？”

　　“臣也不确定，只听守灵的娘娘们说大约半个多时辰没见过先皇后了。”冯铎继续道，“本来臣等愚昧，亦没胆子往这方面猜测，更不敢冒犯先皇龙体，几方查看探听后，方才起了疑心，斗着胆子在先皇灵柩左右查看一番，不出所料在左侧的台子上看见了几处脚印，恰恰好的消失在灵柩前。”

　　“现在吴氏还在里面吗？”

　　“回陛下，众目睽睽之下直视龙体与凤体便已经是大罪，虽事出从权却也万万不敢继续冒犯龙体，妄动凤体，只匆匆瞥了一眼确定了先皇后凤体所在后，臣便来禀告陛下了。”

　　李云晟闻言也站起身来，转头看着邵珩，“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臣还有一个猜测，尚做不了真，不知该不该说。”

　　李云晟颇有不耐的看他一眼，“有话直说。”

　　“是。”冯铎继续道，“臣在确定先皇后安危的时候，在殿中搜寻时，发现有一处的白绫短了一尺，是人力所为，且臣在不远处的地上发现了斑斑血迹，殿中却无人受伤，臣猜测……”

　　冯铎没有继续往下说，李云晟与冯椒已经明白，吴赫很有可能写了血书。

　　血书这东西，写起来不难，咬个指头便能酣畅淋漓的来上一大段，若不是自己的血更有可能洋洋洒洒数千言，可这东西却不是轻易能写的，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轻易损之的观念影响，大多数人是不会写这种东西的，除非是有重大冤情，以致到了以血泪控诉的程度才会以血代墨，倾诉冤屈，可吴赫能有什么值得以血书诉冤的，邵珩不觉哂笑，早便猜到吴赫不可能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除非想给人添个更大的堵。

　　言经殿离太庙有一段距离，李昌薨逝尚未入皇陵，李云晟与邵珩自然是不能坐轿的。

　　近乎拖地的厚重狐裘在月光下闪着暗光，领子上长长的毛几乎能将邵珩的小半张脸没进去，饶是如此，邵珩也觉得冷得厉害，寒风一过，邵珩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都在叫嚣着冷。总是怕冷，邵珩也没法子。

　　虽然难受的紧，邵珩面上却并未反应，神色与平日无异，狐裘像是与月光同色，李云晟身上批的也是件白色大氅。两人前后走着，李云晟有意无意的给邵珩挡着风。

　　“什么时候招太子与太子妃入宫？”

　　按例，皇室正妻身亡，上至皇后下至宗妃，都是要由子女整理遗容的，说是整理遗容，其实仅是为逝去的人在沐浴过后穿鞋正髻，抚平寿衣的皱褶，算是尽了孝道，母亲迎来儿女，儿女送母亲体面的离开，是一个生命的轮回。

　　不管吴赫究竟为何进入棺中与李昌同穴而眠，想必有一部分是为了这个。

　　李云晟与邵珩都能想到这一点，可吴赫也不是个傻的，她输只输在了对于她来说从来不存在的爱情上，因为她爱的帝王从来没爱过她，所以无论她多么聪明使劲了多少心机，最终还是一场空。

　　虽然已经过去快两年了，邵珩依旧清楚地记得，太庙成亲那天，笑意盈盈的吴赫貌似不经意的拿出那两幅画来，她说，来看看，瞧，画的多好。

　　本来应该是扰乱人心的话与画，可惜她的对手是邵珩。一个可以为了其他的东西抛却情爱的人。跟她的当初可真是太不一样了。情之一字困扰了吴赫一生，她的对手却始终没将其放在心上。邵珩只是认清了形势，甘心走向原本的人生，可有的人，心里却压根没有情，至少，没有爱情，比其瞻前顾后的吴赫，她的对手无所畏惧，因此，吴赫输了。

　　输了她从来没存在过的爱情，输了她尊贵的人生。

　　吴赫想借自己的死说点什么，邵珩其实能想到，无非就是那些，吴赫不会轻易认输，她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轻易认输，关键的是，她想怎么说。

　　一定是难以让人发现的方式，邵珩有点兴趣了。

　　她这一死，随了自己的爱情，送出想给儿子的话，断了儿子在宫里的牵挂，还能给李云晟邵珩的带来点不大不小的麻烦，可谓是一举多得。

　　李云晟抬头看了眼朦胧的月亮，道，“天也晚了，城门已关，明天一大早就去吧。”

　　“也好。”邵珩微微点头，“正好瞧瞧能不能看出先皇后想说点什么。”

　　棺椁安安静静的停在玉台上，琳琅的宝石在烛光下也熠熠生辉。玉台是中空的，巨大的玉台里面是满满的寒冰，借着光能看见玉台上升起的阵阵白烟，绵延不绝的萦绕在棺椁四周，结起稀薄的冰花，衬得宝石更加耀眼了。

　　殿内比外面还要冷得多，邵珩一进入便感觉像是被一股透入心肺的凉气灌入四肢百骸，几乎就要把整个人冻在原地。所幸此处邵珩来过几次，心里早便有了准备，倒是也能接受。

　　李云晟亲手点了香，邵珩跟在他身后躬身行礼，礼毕后李云晟上前拢袖将其插在香炉中，冒着火光的线香缓缓升腾起白色的烟气，再高些似乎便与玉台上源源不断的白烟吞噬了，在燃着烛光的殿里看的并不真切。

　　点完香后，李云晟扭头看着邵珩，“皇后要跟着朕去玉台上看看吗？”

　　“嗯。”邵珩点头。

　　知道玉台一定冷得厉害，邵珩脚一踏上去依旧险些冷的一激灵，李云晟不着痕迹的扶住邵珩走上玉台的台阶往里望去。

　　秉着对李昌的尊重，两人并未持灯盏，只能凭借着殿内的烛光视物。棺壁打下稀薄的阴影，将吴赫遮了大半。棺内甚是宽阔，可以轻松的躺开四个人，本来李昌在中间，两边是准备在他下葬的时候放些他喜欢的东西，现在他的右侧却躺着安安静静的吴赫，吴赫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的衣裳，是一身华丽的宫服，琳琳琅琅的配饰整整齐齐的挂在身上，面上也带了妆，白粉敷面，黛眉轻挑，发髻梳的整整齐齐，嘴角微微的弯着，邵珩看着竟有些像初次见吴赫时，她温和笑着的模样。

　　吴赫的双手安静的摆放在腹部，那里原本有一朵开得正好的花，吴赫修长的手指覆盖在上面遮了个严实，倒像是藤蔓上开出的不是花是她的手一样，如花一样的玉手上带着满满的戒指，涂着殷红的蔻丹。

　　从不肯认输的吴赫连死都要如此风光。她一生的不体面仅仅是在听到丧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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