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门再次被关上，又剩了冯椒一个人，她平静的脸上忽然眉头紧蹙，随手抓起一个物件狠狠地掷在地上，一声响亮的的破碎声蔓延开来后，冯椒焦躁的情绪才渐渐和缓下来。

　　是啊，怎么可能呢。一定不可能的。

　　“你母妃让你来的？”李昌目光转向李云晟，重重咳了两声道。

　　“是。”李云晟接住李昌的手，“父皇，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还行。”

　　“父皇，您慢点。”李云晟见李昌又想要起来的意思赶紧道。

　　“扶朕起来，朕想坐起来。”李昌说着扫了眼柳遮，“你也先出去吧。”

　　“是。”柳遮恭敬应道，因为冯椒不喜身边有宫人在，她来的时候柳遮会让人到殿外侍候，他自己也远远的站在屋里一角，虽然李昌病着也不例外。

　　李昌朝后倚着，看着李云晟，“这几日在王府还好吗，怕不怕？说实话。”

　　“不怕。”

　　“为何不怕？”李昌脸色苍白的咳了一声，“朕至少有法子让你即刻会郢都，之后再昭告天下，太子在朕百年后继位，你觉得你还有机会不成？”

　　“父皇，儿子一向敬重您。”李云晟看着李昌仍旧锋利的双眼道，“儿子自然也不敢忤逆父皇，至于其他的，父皇可还记得胜者为王。”

　　“胜者为王？”李昌轻叹了口气，笑了声道，“说的是，朕也曾经处于不利局势，可如今朕是这天下至尊。虽然很快就不是了，但至少这几十年朕的位子坐得挺稳当，而你，有何把握？”

　　“儿子不想欺瞒父皇，但儿子失手的可能确实不大。”

　　“哦？”李昌哼笑一声，“这么自信，不如说来听听，现在你与朕不仅仅是父子，更是对手，说的不顺朕意，你的大好头颅说不定即刻不保。”

　　李云晟也跟着笑了一声，“父皇，你不会的，这个威胁都不如让儿子回郢都更让儿子的恐惧感更深一些。”

　　“可你都不怕。”

　　“父皇也曾这般推心置腹的同皇爷爷提起过您的筹码么？”未等李昌回答，李云晟忽然倾身上前，覆在李昌耳边轻声道，“儿子有自信十年之内令我大绥成为真正的至尊，八方来朝，四海归顺。”

　　李云晟说完坐回原处，李昌皱眉看他，“你有兵？”

　　李云晟没回答，但李昌也猜出了答案，半晌，李昌重重的叹了口气，“是你母妃让你屯的兵？”

　　“与母妃无关。”李云晟道，“刚刚母妃才与儿子提起她与格夙有仇在身。”

　　“既然最初不是想为你母妃报仇，为何屯兵，你是想造反吗？！”李昌语气忽然转厉，九五之尊的气势瞬间便在这个病入膏肓的人身上迸发出来，似乎仍拥有碾压一切的力量。

　　“父皇知道儿子，儿子不会的。”李云晟下榻伏地，“父皇，想必边境之患也时时让父皇忧心，三十多年前父皇恰当少年时也一定看见了您的父皇为外辱之事夙兴夜寐，现在外患犹在，边境百姓时时忍受外族骚扰，父亲难道想让我大绥一直这样下去，忍气吞声，不再作为不成？儿子别无他意，只愿将来我大绥福祚延绵，百姓得以安居，再不受外族之气！”

　　李昌看着跪在地上的李云晟，也想起了这么多年与边境各国的问题，现在虽然表面上那些蛮夷们懂得进退了，可谁知道会不会像二三十年前那样，战乱再来一次，到时候赢的面虽然不小，但对大绥上下而言绝对会大伤元气，所有的情况李昌都想过，可是现在？

　　“你有几分赢得把握？”

　　“十分。”李云晟回的坚定。

　　“十分？”李昌轻轻地眯起了眼，似乎在重新打量这个跪在他面前的人，他的儿子，他为数不多觉得愧对的人，“你在说大话么？”

　　“父皇请相信儿子！”

　　好半晌功夫，李昌才重重舒了口气，“好，我信你，但若是你将来失信，承诺的都不曾做到，伤了社稷根本，百姓现在得来不易的康乐，莫说朕绝不会原谅你，我李家也定没有你这样的儿孙之位，将来的历史同样会惩罚你！你起誓吧，云晟，不是朕为难你，做父亲的也想让儿子顺遂一声，百福加身，可现在，你的身份可能不仅仅是朕的儿子，你可明白？”

　　“儿臣明白！”李云晟在李昌面前跪直身子，三指朝天，目光坚定的开口，“俗子李云晟，请过往神明见证，无论何时，绝不做有损大绥百姓与社稷的事，如违此誓，天打雷劈，众叛亲离，暴尸荒野，万人唾弃！”

　　李昌伸了伸手，“好了，你起来吧。”

　　“谢父皇。”

　　李昌轻笑道，“这样不够，朕记得你曾隐隐提起你不信鬼神，仅仅如此如何震慑的住你，这样吧你写一份退位诏书，若是损害了百姓，令我大绥受创，立刻退位让贤，这分诏书朕会交给人保管，也会告诉一些人你有这么一份承诺在，放心，朕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内容，毕竟事关我皇家尊严，你敢么？”

　　“好！”

　　“书案外面有，你自己写了拿过来给朕。”

　　“父皇稍等。”

　　李云晟写完诏书，吹干墨迹拿给李昌，李昌看着满意亲自看着李云晟在上面盖上玉玺。

　　“行了，殿外候着吧，把柳遮叫进来。”

　　“儿子领命，父皇您当心龙体。”

　　李云晟离开后，李昌叠好诏书，将握着诏书的手收回袖子里，恰好这会儿柳遮也走了进来，李昌随即吩咐道，“宣四品以上的官员速速入宫。”

　　“是。”

　　冯椒站在笔直跪在殿外青砖上的李云晟面前，“怎么样了。”

　　“大概是可以了。”

　　“这就好。”

　　“您不去看看父皇？”

　　“一会儿再说，你这才刚出来，如今事成，没必要如此紧迫。”

　　“可父皇……”

　　李云晟还没说完冯椒便转身离开了，进了刚才出来的那间门。

　　李云晟抬头看了一眼重新闭紧的房门，无声的叹了口气，谁都知道李昌的生命似乎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候，这如何不紧迫，可冯椒似乎并不在乎。

　　百官们陆陆续续的入了宫，在台阶下的空地上站着，看上去黑压压的一大片人。

　　京城中，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有近百人。

　　李昌勉强坐着，脸色越发的苍白，殿内无人说话，十分安静。

　　“官员们都到齐了，陛下有何吩咐？”柳遮站在李昌面前轻声道。

　　“让他们进来，一个个的，哪个先来哪个先进。不用按官位排了。”

　　“全部吗，可陛下您的身子……”

　　“去！”李昌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可忽视的压迫力。

　　“是。”

　　“你待会候在外室，这些人也都让他们出去。”

　　“奴婢听命。”

　　李昌的看了一眼正悄无声息鱼贯而出的宫女宦官们，脸色更加的苍白，额头也沁出了冷汗，他强撑着身子掏出块帕子来擦净，似乎是若无其事似的将帕子随手扔到软塌里侧，像是不见了踪迹。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百官们在大殿下面小声的交头接耳，刚才柳常侍让他们按照先后来的顺序排成队列，打头的先进去，这会儿已经进去了四个，刚刚走进殿门的是邵丞相。

　　“陛下在里面跟你说了点什么？”

　　上一个进去的官员一出来才在原地站好旁边的就小心翼翼的凑了上来。

　　这官员脸上的表情似乎也是有些惊讶，甚至带着两份的惊恐，他苦笑着摇摇头，“没什么，问了也没用，各位大人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这么一说，就更有人耐不住了，但是人家不愿意说，这也总不能掰开人嘴，且显而易见的，陛下这遭单独问话是不想让他们私下议论，不过能让陛下在重病中如此重视的，到底是什么事呢？

　　难不成是嫡位？可这都很明显是太子的囊中之物了，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吗？

　　不是的话，莫非？

　　看着遥遥跪在殿门前的瑞王，百官们各有猜测，看着进进出出的同僚面色各异，心里嘀咕更甚。

　　这一通折腾，足足近两个时辰才结束，后来的时候李昌明显有点承受不住，每个官员都匆匆进门，再匆匆出门，衔接紧密，所需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最后一名官员出门，李昌一直撑着的气血再也支持不住，随着一阵重咳嘴中喷涌出一大股的鲜血，连身前的锦被也染上了颜色。

　　浓郁的血腥气四散而开，李昌这是第一次闻到自己鲜血的味道，实在是太多了，他的生命可能就要止步于此了。不甘心么，自然是有的，无论是谁，都有长生不老的心愿，可古往今来，有谁做得到？对将来的期待呢，亦不缺乏，虽然他看不见了，可李昌相信自己的儿子，他不会让自己失望。

　　只要能善待百姓社稷，不以其为儿戏，有守成的能力手段，做到不外辱不内患，李昌不介意将皇帝的位置给他，譬如说太子。

　　虽然之前有个相对来说更好的选择，李昌直接否定了，其实很简单，李昌怕这么多年终于休养过来的百姓再次陷入战火中，回到三十多年前的样子，这会让他在死后也得不了半分的安宁，让他愧对宗祖，愧对天下苍生，大好河山。

　　可现在李云晟向他承诺了，他这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复仇，甚至不知道曾经的恩怨，他是确确实实的在为百姓，为将来的社稷着想。

　　一劳永逸，多么好的词。

　　李昌相信的自己的儿子能做到。

　　他愿意承担被唾骂的风险，给百姓一个彻底扬眉吐气的机会，给自己的儿子一个实现理想的机会。

　　至于冯椒，李昌木然的想，他可以事事让着她，唯独不包括烽火戏诸侯，以江山为乐，他做不出来，他的儿子更做不出来。

　　邵家的那个小女儿是个能拎得清的，至于冯椒，大概以后是不能事事如意了。

　　太医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自己面前，李昌掏出块干净的帕子来仔细的将嘴边的血擦了下去，不顾劝阻的掀开被子，“更衣！”

　　“陛下，先让太医看看，您……”

　　“朕说更衣！”

　　柳遮咽下嘴里的话，将眼泪憋了回去，控制着就要溢出来的哭腔认真应道，“是。”

　　穿好朝服，李昌几乎要支持不住，他闭了闭眼深吸口气，“扶朕出去。”

　　“是，陛下。”

　　李云晟还在殿外跪着，广阔台阶下是当今大绥最有权势的那些人，可以决定大多数人的命运。

　　他们现在聚在这一片天地里，等着另一番天地的开启。

　　“父皇，您怎么出来了？”

　　李昌站在李云晟面前，伸出一只手去，“朕会给你想要的东西，以最好的方式。”

　　“好。”

　　李云晟握住李昌的手站起身来，轻声道，“儿子不会辜负父皇的期待。”

　　“朕相信。”

　　李昌拉着李云晟站在殿前最高处，俯视着下面的文武百官，此刻恰值夜暮，朝霞漫天，残阳如血，铺天盖地的红色仿佛撒向了整个天地，笼罩着整个崇明殿。

　　在满目的红色里，李昌站好开口道，“众卿听命！”

　　“臣等听旨！”

　　百官齐齐跪下，大声应道。

　　“朕承天命，即位至今二十有六年矣，幸不负先皇所望，众生期待，而今瑞王李云晟长至十九，人品贵重，深肖朕躬，朕今欲传位于李云晟，诸皇子须勠力同心，共戴新君，众卿须竭尽全力扶持大统，让朕之江山，万民之社稷愈加河清海晏，使万邦咸服，天下万安！”

　　“臣等领旨，臣等定鞠躬尽瘁，辅佐新君！”

　　臣子万呼之声一时响彻天地，李昌在霞光与承诺里转身，抬头便看见了立在正殿旁边屋子门口的冯椒。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想要走回殿里，李云晟搀扶着他，刚走两步，李昌忽然重重的吐出一口血来，霎时间，青砖染上了晚霞的颜色，却比晚霞要深得多，似乎掺了一层浓浓的墨色。喜庆，沉重……

　　冯椒坐在榻上看着李昌，李昌已经完全看不清楚冯椒，他的眼前白花花一片，时不时掠过的场景让他分不清是真实的还是虚幻。

　　许多年前，他是个皇子，做过些许时日的无忧无虑的孩子，再后来，他想争皇位，在夺嫡的刀光剑影中，今安寺的竹轩抚慰了他的心，后来伊人不再，他得偿所愿……

　　一幕幕似乎是过往的场景走马灯似的转换，李昌迷迷蒙蒙间感觉手心像是被塞入了一枚坚硬的带着些许体温的东西，他努力地分辨着，忽然想起这东西曾在一扇门上挂了七年，它是枚玉佩，曾经亲手交出去的，现在总算是收了回来。

　　脑子疲累的像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恰当此时掌心忽然落入了一滴水，从玉佩上溅开，蔓延至整个手掌。霎时间，他脑中光芒大盛，沉重的殿门不知被谁推开，阳光铺设下来，暗色的人影与明媚的光里传出一道冷淡的话来，“我来了。”

　　殿内忽然静悄无声……

　　史载，顺嘉十一年年初，穆景帝李昌重病而亡，其八子瑞王李云晟即位，次年改年号为庆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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