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柳遮心惊胆战的跟在李昌后面，“去叫太医！”他小声斥道，生怕惊动了李昌。

　　李昌走了好一阵才摸到软榻的边缘，他坐了上去，任宫人脱履宽衣。窸窸窣窣一阵声响后，李昌倚在了软榻上，拥着锦被一动不动，他的嘴角还留了一股新鲜的像是要滴下来的血液，在他苍白的带着皱纹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人，手中从未掌握过生杀大权。就像是曾经的曾经，他面对他的父皇说不出一个不字，看着远去的马车，开不了口道声挽留。

　　沉默了一会儿，李昌又将搓成一团的纸条打开，茫然地盯着上面的几个字，反复看了好几遍才将其整整齐齐的叠好，递给柳遮，“烧了。”

　　“是。”

　　李昌看着纸条燃起的火苗轻轻吐了口气，“柳遮，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柳遮合上灯罩忙道，“陛下说哪里的话，您年轻着呢。”

　　“哼。”李昌冷笑一声，“你们这些人，就会捡好听的说，不如冯椒，她就敢明明白白的告诉朕，朕老了，无能为力了。”

　　柳遮心中更是惶恐，这是圣上头一回承认自己的苍老，他不知道纸条里写了什么让他这般触动，只能更加真诚的道，“淑妃娘娘跟您开玩笑呢，陛下不要当真，您一定能跟这日月一样同寿。”

　　“日月，呵。”李昌独自拥了拥被子，忽然开口斥道，“去看看太医怎么还不来，死路上了不成！”

　　“是。”柳遮小跑着出了内室，李昌看了看自己爬满了皱纹的手，轻笑道，“老了又如何，朕得好好活着，多活一会儿是一会儿。”起码现在自己好好地，要赶紧安排好以后的事才好。

　　李昌喝过药后躺了一会儿，他闭着眼睛睡不着，柳遮安安静静的在一旁侍立着，忽然听见李昌开口道，“太子这段日子做什么呢？”

　　柳遮忙应到，“回陛下，太子爷最近修身养性，具体做做什么奴婢哪里知晓，陛下要是想知道吧太子爷招来问问不就行了？”

　　“不必了。”李昌道，“传令下去，今冬的祭天事宜就由太子与太常寺一起主持吧。”

　　“陛下，这时日还长着呢，现在就宣告下去么。”

　　“去。”李昌有些不耐烦。

　　“是。”柳遮倾时便揖礼应道。

　　“扶我起来。”李昌躺了一会儿被婢子们搀扶着从床上坐起身来，“收拾收拾，去趟静心殿。”

　　李云德在悉音坊遇邵正参，两人相约坐在帷幔掩映里喝了杯茶。

　　悉音坊是挂在官府名下的，豪奢华丽自不必多说，美人更是比比皆是，与众多乐坊不同，悉音坊是真正的卖艺不卖身的风月场，入此门便默认只谈风月，若不遵守，就算是皇族侯爵也照样有往外请的权利。

　　说是悉音着实是谦虚了，坊中众美人浅唱低吟，妙手轻弹虽称不上仙乐，但也差不了多少。

　　“相爷，您是不是有些糊弄孤了，我那二弟都被赐予主持祭天的权利了。”李云德轻笑一声，给两人的茶杯再次斟上茶，浅碧色的茶水在精致的茶具中轻轻漾着，一两根细细短短的茶梗缓缓上下浮动，邵正参看得得趣，开口笑道，“殿下这便急了，这不还没到最后时候，什么都有可能。”

　　李云德咳了两声，“可不可能的孤也管不了这么多了，看孤这身子，呵，算了，不说了。只盼着太子爷那头不可能就成。”

　　邵正参缓缓摩挲着茶杯外沿儿，漫不经心道，“殿下倒是对薛家情深义重，舍得打破现在韬光养晦的局面冒着不小的风险也要将太爷拉下来，薛渊在地底下会瞑目的。”

　　“谁说孤为薛司农，孤这是为了自己，人生在世，仇冤不报，就这么憋憋屈屈的，有什么意思？”李云德饮了一大口茶，“我都憋屈了二三十年了，自从懂事到现在，你瞧，不还是什么都没有。”

　　“殿下生来皇胄，天下不如殿下的千千万万，殿下何必如此。”

　　“相爷难道不明白，天下不如相爷更多了，连孤这堂堂皇子都不敢说比相爷强，相爷满足么？”李云德笑哼，“是了，天底下人多了，不止大绥，四海之外也处处是人，可谁是我李云德？身为皇家人，便注定一生都要走在刀尖上，忍着痛意还得微笑，不能有丝毫差错，这可是个能将人撕碎的地方，寻常人家的兄弟是兄弟，我们这些兄弟呀，哪一个没等在暗处时时想着咬对方一口，孤这都习惯了，可惜的是，孤这心还没老呐身子就要不行了。要是上天肯再多给孤个康健的身子，孤岂会轻易认输？”

　　“陛下还好好的呢，殿下这是哪里话？您不过是一时的小病，用不了多少时日便会好起来的。”

　　“行了，甭跟我客套，身体如何孤自己能不清楚，拖着这身子也走了三十多年了，熬过了一路阴谋诡计刀山火海，到头来还是不是孤的孤怎么都拿不到手，这么多兄弟，为何单单对孤这般吝啬。”

　　李云德将茶水一饮而尽，“相爷，孤这边全力配合你，你可要说到做到。”

　　“殿下尽可宽心。”

　　“同样是相爷的女婿，这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同样是圣上的儿子，殿下与其他几位殿下也都一样不成？”

　　李云德有些恍惚的笑了笑，“相爷说的是。”

　　刚上任不久火尚未燃尽的杨志铎在朝堂上被人参了个彻底，奏折上所述的无外乎司农寺下诸油水部门最容易沾染上的贪墨官司，杨志铎平白遭人诬陷自然是愤愤不平，可又有虚无缥缈的证据似乎在指向一个对他不利的局面。

　　杨志铎的口舌本就不怎么灵活，朝堂上泛了几场唾沫后，他似乎有些百口莫辩，一气之下主动请旨搜查自己的小院，连着沾上亲戚的也请旨一并搜查了，司农好歹九卿之一，在证据不确凿的情况下没几个人有资格当这份子差，参他的人自不必多说，就算是得了谕旨带人搜查的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些意料之外的事落到自己身上，李昌扫视了一圈，见无人有这个无畏的精神主动请缨，眼神一扫，落到了李云治身上。

　　顿了半晌，目光却又转向邵正参。虽然有些着急，但让一个堂堂太子亲自带人搜查朝中大臣府邸终究是有些不太好。

　　邵正参当下又接了这么份旨意。

　　邵正参对于杨志铎此人自然是清楚得很，一个小小斡官长丞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一跃成为大司农。要是看不出其中的猫腻，他这个丞相也就不用当了。

　　当初荐举杨志铎的几个官员被邵正参摸了个底透，一一排除之后，才确定幕后是李云晟。

　　要说完全不介意李云晟丝毫没给他一点消息也不可能，不过转念一想，邵正参就释怀了，合作者之间你来我往的关系才能持久，李云晟倒是同他做到了这些，杨志铎的事他事后知情，但当时并无来往交换。只是这事邵珩也并未同自己提过，邵正参倒是有两分介意，再怎么说都是自家闺女。

　　本来以为杨志铎是选择了依附李云晟，细查下去却发现并非如此，杨志铎这个死木脑袋竟当真是以为是凭借自身能力吃到从天而降的馅饼的，除了更加勤勤恳恳的做好本职外没一丝一毫结党的意思，加上知道邵珩始终没忘了自己是邵家人，邵正参这才彻底释怀。对此事他也颇多自嘲，自己竟能有感伤人情的时候。倒是邵珩始终令他满意，自家的人不多，少了一个都不好，唯一令他有些略略着急的是女儿至今尚为替邵家新添一丁。

　　这是一个绝对值得期待的小生命。是邵家的人，都值得期待。

　　虽然心里清楚，但邵正参还是丝毫不错漏的将杨志铎里里外外查了个遍，给李昌交了份绝对能让他满意的回旨。他本来就适合做这个。

　　这么一来，告杨志铎的一时有点下不来台，不过他们背后都有人，倒也不怕。

　　背后的人之一五皇子李云何一时有些气急败坏，坐在李云戈面前气的抱拳喘气，“他娘的，好不容易确定推这姓杨的上台的是李云晟的人，这么大一个油水衙门，要说不是给他捞钱的谁信？你看看就算是道貌岸然的老大不也栽在了这上头，老八？哼！”

　　李云戈倒是淡定得很，“父皇这是已经明显属意太子了，现在我们需要集中精力对付太子这边，八弟么，先放放也不迟，二哥才是当下紧要的。”

　　“不就让老二主持了个祭天大典，你怎么不说父皇一个劲儿偏心老八都没边儿了呢？”

　　李云戈道，“小何，你单单凭借心里的一点小小不平把眼挡住可不好，当初你不是就说过父皇都封八弟为王了至少明面上是不太想八弟为储的，如今二哥都能明晃晃的参与祭天事宜了，这段日子在朝堂上父皇有事也会多多询问太子意见，你还觉得杨志铎这点小事算是事儿？轻重缓急得分清，意气用事容易功亏一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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