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清明雨歇，窗外的鲜嫩竹林仿佛笼上了一层翠烟。邵珩将来时路上折下的桃枝仔细的插在白釉瓷瓶中，此时桃花开得正好，绿叶笼着红花徐徐绽放，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

　　窗外有鸟鸣，啾啾作响，清澈异常，邵珩转出房门，远目望去，与上一次来这是截然不同的风景。那次似乎河冰尚未融尽，积雪要化不化，不似今日，春意暖融，触目便是好颜色。

　　这里是薛砚清的住处。天地好水只住了他一人。其余不过贴身小厮厨娘洒扫各一枚。

　　这里山水雅致，草木茂盛，繁花应景。身处其中，邵珩有时会觉得自己是误入的俗子，倒不是旁处没这般美景，只是这里的景致恰恰合了薛砚清身上清逸雅绝的气质。合该居于此处的只能是薛砚清。

　　这片山水位于天降寺西南角，是天降寺主持秉辛特地为薛砚清辟出来的。山叫苍吻山，水是翠淅河，并将所居之处亲自命名为洗心阁。本就像个小小的世外桃源，山青水美，有冬梅秋菊，竹林桃花。薛砚清多年来还常常作画一般在此处细细描摹，栽种修植，山水美景更添十分精致雅逸。

　　薛砚清是薛渊薛司农家的三公子，自小病弱，三四岁时便将养在天降寺中。天降寺主持秉辛是薛司农已故父亲的旧识，薛父在世时常与其交游，他一开口秉辛便特地辟出这么块幽静地方供薛砚清居住。

　　天降寺是国寺，着实大得很，单单这西南一角也实在不小，一时竟走不到边。

　　薛砚清在这里伴着远远传来的暮鼓晨钟已经十五六年的功夫，身子自然是好些了，却也甚少下过山。

　　初见薛砚清时，邵珩十三岁，豆蔻年纪，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好时候，邵珩却是个不怎么言笑的小女公子，年纪不大，威严却挺重，在家里说一句话的分量几乎与邵正参同重。邵正参是邵珩的父亲，也是当朝丞相。

　　邵珩清楚地记得，那天自己难得起了玩心，屏退左右独自上山。

　　也是个如今日般的好时节，只不过现在是春花烂漫，而那会儿恰值盛夏。邵珩小小身板跨过一座山已经是累得气喘吁吁。实在受不住准备回还之际却猛然看见山半腰处有个年轻公子正在作画。离得远，邵珩看不清宣纸上是什么。所幸山不高，年轻公子的挺秀身姿恰恰好的一览无余。只见他穿着素色长衫，左手拽袖，右手持着细长画笔饱蘸了墨汁，一笔一笔的在宣纸上描摹。

　　人在作画，却更像在画中。

　　邵珩长这么大见过的人不算少，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们也有会作画会吟诗，文人骚客的本事或可顺手拈来，却永远不会有这般姿态。邵珩忍不住的朝年轻公子走去。

　　直至今日，邵珩仍是忍不住的来到天降寺，走过一路的繁花枯木，走向或在品香茗或在描摹山水亦或是弹琴看书的薛砚清。

　　偶尔一次的任性让邵珩得以认识薛砚清，不信命的邵珩也觉得是天意。

　　薛砚清纯粹，他活在天降寺的桃源中，只爱清风晓月，吟诗品茗。人在天地中的一片山水间，却也知天文，晓前圣，览古今书卷，偏偏不知当下世情。他不像邵珩。

　　穿过花.径，绕过人工湖，踏上一条碎石路，这路蜿蜒曲折，尽头便是薛砚清常去的闻雨亭。

　　邵珩昂首，一眼便看见亭子里笔直地坐在琴台前的薛砚清。山风裹挟着雨后的空气漫过山岗，他的宽袍广袖微微浮动，发间冠带几欲随风而去。邵珩收回目光，饶是看过多次，她心里也总以为薛砚清会这么乘着风消失。

　　不觉间加快了脚步，裙裾扫过雨水冲刷过的碎石路面染上了湿意，从邵珩裙底层层叠叠的漫染开来。

　　绣花鞋踏着碎石路有嗒嗒的水声，甚是轻微，淹没在清凉的山风中，几不可闻。薛砚清却知道，邵珩来了。

　　他一直都知道。

　　邵珩踏上亭子的台阶时，和润清丽的琴声忽然响起，邵珩脚步微微一顿，听着澄净琴声缓缓流入风中，她的心也随着山岗跃动起来。是凤求凰，薛砚清从未在她面前弹过的曲子。

　　邵珩站在薛砚清身侧，垂首看着薛砚清修长十指在琴弦上翻飞，竟有了一丝紧张。于邵珩，这是从未有过的情绪。邵家家教向来将处变不惊列入其中，邵珩自小便做得很好。

　　双手若繁花，在琴面上开得绚烂，一曲终了，花谢心归，邵珩回了神，看着薛砚清抬起头来。两人相对而视，他还是三年前的模样，今日面上却染上了丝丝薄红。那双弹出凤求凰的双手缓缓牵起邵珩的手，启唇轻道，“可以么？”

　　邵珩道，“好。”

　　薛砚清站起身来，取过一旁书案上的卷轴，缓缓展开，邵珩看的诧异，这是三年前邵珩遇见薛砚清时的模样，山影水色，映日莲花，亭中少年有若谪仙，一草一木与三年前分毫不差，仿佛时光就此凝聚，在这张尺寸大的画卷上。

　　“送你。”邵珩目光心思还在画中，薛砚清轻笑着合上画轴将其递到邵珩手中，执起邵珩的另一只手轻轻放到自己胸口。

　　隔着春衫邵珩能感觉到薛砚清心脏的跳动。伴着手掌传来的震颤，薛砚清道，“我想让阿珩知道，我不止站在三年前的闻雨亭中，也可以站在阿珩身边，更希望永远站在阿珩身边，明日万分美好，只要阿珩相伴。”

　　邵珩抓着卷轴的手紧了一紧，忽然觉得自己的灵魂都随着掌心轻轻一颤，她定了定神认真看着薛砚清，“我现在知道了。再过十五日，去我家提亲。”

　　“似乎久了些。”薛砚清面上浮出一个笑来，眼睛微微眯着，似乎盛着一整个春光，温柔缱绻，他道，“不过，我可以等。”

　　砰地一声似琴弦铮鸣，邵珩似乎感觉自己的灵魂再次被扣动。心里痒得紧了。

　　邵珩回到府中，将画轴仔仔细细放好，嫁人这事需要跟父亲说明。父亲的的打算她都清楚，前两日父女交谈时掏出来个玉佩给邵珩把玩，至今尚未收回去。邵珩也知道，这不会仅仅是个玉佩而已。今上皇子众多，适婚的有那么几个。能入邵正参眼的，却是屈指可数了。

　　大姐是当今太子妃，二姐四皇子妃，当下邵府只余下一个自己。想逃脱这命运，邵珩能够做到也需要费上番心思。

　　朝野上下都说邵相不参与党争，虽将宝贝女儿嫁入夺嫡之争中两相对立斗得如火如荼的太子与四皇子，但邵相本人却是公正中立，两不相帮。

　　旁人有道邵相无私忠君，爱国敬民，有道邵相只是望爱女有个好归宿，无心争权一事。都说邵相已经做到了李家姓氏以外的极致，不会再有个非皇室中人的位子能比邵相更高了，无论赢者是谁，邵相都高居尊位。

　　但邵珩心里明白，地位在这李家天下中确实不能更进一步，但权势可以。

　　邵珩把玩着手中的玉佩，猜不出这是父亲的哪块势力。邵家儿女均可为棋子，父亲绝不会将这东西轻易交到任何一个人手中。

　　做出这般举动，只能说明，父亲心中已经有了人选。可惜不是太子与四皇子，女儿确实是宝贝，但天下宝物众多，放弃两个也无妨。

　　如今夺嫡之争中，漩涡中心的分别是大皇子，太子，四皇子，以及八皇子。

　　大皇子李云德而立已过，为人和善，多次主持水灾济民修桥铺路之事，民望颇高，被一众惜民清流所看好，认为大皇子将来为帝定可福泽天下，是万民之幸。

　　二皇子李云治即为太子，是当今皇后所生，尊贵无匹，且于治国颇有手段，是为正统，麾下拥趸甚多，加之皇后娘家势力庞大，若不是李氏兄弟众多又对帝位虎视眈眈，这天下应该是他的。纵然如此，看着当今局势，天下也很可能是他的。只不过看如今，父亲是放弃这个太子了。

　　四皇子李云戈是赵贵妃所生，赵贵妃有两子，除却四皇子另有一个五皇子李云何，是今上后宫中唯一一个育有两子的妃嫔。赵贵妃家里势力同样不容小觑，五皇子全力支持同母哥哥，是夺嫡之争中风头正盛的人选。

　　这三位皇子中最小的四皇子也已经二十八九岁。此三人岁数相差无几，是今上青年时尚未继位前所生，四皇子出生时今上刚满二十岁。

　　夺嫡之争中另有一股不可令人忽视的势力来自八皇子李云晟，他今年刚刚十七岁。前面几位皇子生母位份最低的大皇子也是九嫔之首的昭仪娘娘，独独这八皇子，在他九岁之前竟无人知晓生母何人。

　　八皇子出生后百天才被赐名，七岁之前在宫中毫无存在感，到了九皇子入学的年纪宫人方想起七皇子与九皇子中间还有个八皇子在，匆匆将已经超了入尚文堂四年的八皇子送入其中。

　　自此八皇子才开始进入众人视野。真正令八皇子声名大噪的是他九岁的时候一篇《论国策》，不止尚文堂中师傅赞不绝口，今上更是凭此将八皇子生母从一个普通宫人之位封为婕妤，这之后更是时常关心八皇子功课，八皇子生母虽位分低，亦没有家族势力庇佑，却凭借着才华品行跻身夺嫡之争中呼声甚高的人选之一，其生母也已早便成为四妃之一的淑妃。

　　今上虽不是个贪色君主，但后宫里的人绝不算少，八皇子生母竟凭子贵从默默无闻晋升从一品的淑妃，由此可见，今上对八皇子宠爱非同一般。众人皆道，惊才绝艳八皇子，着实名不虚传。

　　八皇子十六岁方被允许出宫建府，除了东宫太子，八皇子是唯一一个在皇宫中居住超过十二岁的。通常情况下，众皇子十岁便被允许出宫建府，十二岁之后必须搬离皇宫。唯独八皇子，今上竟是再三不同意其出宫请求，大臣们自然也不敢违其逆鳞，这么一拖便到了十六岁，要不是冯淑妃陈言八皇子年岁已高，到了娶正妃为皇室开枝散叶的年纪，今上不知要留八皇子到几时。

　　出宫建府后，今上还常常招八皇子入宫小住，当真是将爱子一词展现的淋漓尽致。

　　八皇子出宫后一年的时间却未曾添过喜事，莫说正妃，连妾室也无。八皇子这根皇室枝杈依旧是秃零零不曾育有新芽。

　　邵珩明白，前几日的相遇并非是偶然。若是没有薛砚清，邵珩并不介意嫁给他，甚至十分乐意。才高不高的于邵珩也并不看重，她心里知道，自己贪慕权势，若是生于皇家，又得以生而为男儿身，这天下就算是耍尽手段也定不能让它落在旁人手中。

　　坐上最高的位置，才有实现心中所念的可能。

　　虽生而为女，少了直接夺取天下的由头，亦非皇室中人，但身为丞相贵女，嫁给个有能力的皇子助他夺取天下也不失为一件乐事，且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邵珩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她自小接受到的教育以及自己的内心期待都与此并不违背。

　　遗憾的是，邵珩十三岁那年遇见了薛砚清，一个朗月清风般的人物。这个与邵珩截然不同的人却让邵珩愿意放弃之前的人生以及之后自己向往的人生，只想与他长居花间，赏山水明月，抚琴阅经。虽身为俗子，却想着过谪仙般的生活，同心里挂念的人一起。

　　人生有很多岔路，邵珩三年前一脚迈错，她现在只想与从前的人生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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