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世

　　唐明德带来的两个家丁引着遗遗几人进到了一个独立的院落，来来往往的还有些下人在奔走，看样子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好在整体看起来明亮洁净，这位唐大公子应该还是对唐宋昭挺上心的。
　　刘基和毕殷观察了一下院落结构，很快决定就把正东面那间宽阔的屋子当作主屋给唐宋昭和遗遗二人居住，得到了唐宋昭的首肯后，也进进出出的收拾起来。
　　遗遗正愁无事可做，院外适时来了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模样生的很齐整，先向唐宋昭和遗遗行了礼，才恭敬的开口：“二少爷，大少爷请二少爷和二少夫人晚些去前厅用饭。”
　　唐宋昭淡淡回道：“知道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那小厮又行了个礼，从来路退了回去，想是去回话了。
　　遗遗幸灾乐祸的斜睨着唐宋昭道：“看来你这不孝子要见高堂了，可别连累我这个儿媳妇不受待见。”
　　“显然你已经不受待见了，现在说这话未免有些为时过晚。”唐宋昭有意模仿遗遗的口吻，甚至想学着遗遗耸一耸肩，但可能是平日里端着太久，肩膀抖动了一下，没能成功，倒让旁边的遗遗受了一回惊吓。
　　好在刘基擦着额头出来：“大人，屋内已经收拾妥当了，您和夫人进去歇歇吧。”
　　“唔。”
　　遗遗目瞪口呆的看着唐宋昭好像没事人一样的走进去，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日颠簸，太过劳累以至老眼昏花。

　　遗遗几乎是一踏进唐府的正厅就感受到了来自唐大夫的沉重压力，遗遗努力展现出一个温顺媳妇的模样，一路低着头，都不敢看这个其实相貌堂堂的卿大夫第二眼。对比之下，唐宋昭显得无畏多了，一路连眉毛丝都没动一下，一路端着一个表情走到唐大夫面前，才正经和遗遗并排跪下：“不孝子宋昭携妇拜见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遗遗赶紧把头磕下去，不管怎么说，装乖一定是没错的，别人的家务事，可不要傻乎乎的遭了池鱼之殃。
　　“哼，你还知道你自己不孝，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这么多年不归家，回来就带个不清不楚的女子回来，你是诚心要气死为父吗？！”
　　“遗遗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何来不清不楚一说，父亲说话还是要注意些。”
　　“你！你这个逆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方为明媒正娶，你如此草率行事，还不够不清不楚吗？！“”
　　遗遗头都快低到地下，还是清晰的听到唐大夫喘着的粗气，看来着实气的不轻，遗遗不由暗暗叫苦。
　　正当遗遗以为这两人就要打起来时，旁边突兀的插进一道女声：“老爷，孩子刚回来，有什么事情，坐下来好好说就是了，何必又急在这一时呢。”声音听起来清润祥和，但也带了一丝暗暗的急促，想来也是担心父子俩闹的不好收场。
　　遗遗正在思索，身旁传来另一个年轻些的女子声音：“弟媳受惊了，地上凉，快起来。”
　　遗遗顺势就着女子搀扶的力道起身，稍抬起头，看见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清丽女子，梳着妇人的发饰，想必这就是唐明德的妻子谢氏谢婉了，人如其名，是个温婉的美人。遗遗不好意思的抿着嘴一笑，谢婉悄悄朝她眨眨眼睛，笑着遗遗拉到了方才劝阻唐大夫的妇人身边，边走边说：“娘，你看弟媳生的多好看，我站在旁边，竟不如弟媳五分颜色，瞧着就是个可心的人。”
　　那被谢婉称作“娘“的美妇人媚眼生的和谢婉有些相像，遗遗知道这位便是唐大夫的正室夫人谢氏，是谢婉的嫡亲姑姑，出身名门，教养极好。此时谢氏拉过遗遗的手细细端详了一番，从手腕上褪下一个白玉镯子，套到遗遗手上，是发自内心的欣喜：“好孩子，一看就是善解人意的，难为你这些年跟着我不懂事的儿子吃了许多苦。”
　　又转头朝唐大夫道：“老爷，第一次见儿媳妇连礼物也不备，倒叫儿媳妇笑话咱们唐家失了礼数，怠慢新妇。”
　　唐大夫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朝一边站着的唐明德道：“明德，你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去里间把为父备好的见面礼拿过来！”
　　唐明德赶紧“诶”了一声，转身进里间去了。
　　唐大夫好似这时才看到唐宋昭还跪在地上一样，没好气的道：“你还跪着干什么，还不带着你媳妇入席，还要为父亲自请你起来吗？！”
　　唐宋昭用及其简短的四字回答了唐大夫：“儿子不敢。”便从善如流的站了起来。
　　看的唐大夫呼吸更急促了一些。这时唐明德手中捧着一个长匣子过来，打着圆场：“初次见弟媳，虽说匆忙，但父亲特意去书房挑了一副上好的画，这可是父亲珍藏多年的呢，从前我向父亲讨要过，可从来没让父亲松过口，如今，可让弟媳得着了。”
　　遗遗转头羞怯的看了看唐宋昭，见唐宋昭点头，方才上前接过那个长匣子，入手沉甸甸的，想来唐大夫平日极为喜爱，能用这样的匣子做配的画，必然是千金难求的。
　　不等遗遗打开，唐大夫像是十分不耐烦的起身道：“还围在这里做什么，饭菜都要凉了，还不快入席。”
　　唐明德像是生怕唐宋昭再说出什么话惹得父子不睦似的，拉着唐宋昭跟了上去。遗遗便和谢婉一左一右扶着唐夫人往席间去，唐夫人安抚的拍了拍遗遗的手：“他们父子俩啊，真是前世的冤孽，你父亲嘴硬心软，你不要往心里去。”
　　短短一句话，遗遗却听出了满满的关心，不由得心中一暖，低声回道：“遗遗知道了，母亲莫要担心。”
　　一旁的谢婉对遗遗投来友善的笑，遗遗也真心的回以一笑，三个人和和气气的入席去了。
　　遗遗第二次见到唐大夫的时候是在刚过中夜的时候，这个时候的唐大夫和数个时辰前的严父很不一样，整装肃容，对着唐宋昭行了及其庄重的大礼：“老臣唐渊，拜见太子殿下。”
　　唐宋昭轻叹一口气，躬下身去双手将唐大夫扶起来，脸上是不加掩饰的疲惫和苦涩：“我早说过，晋国没有太子了，老师何苦行此大礼。”
　　“太子殿下就在这里，怎能说晋国没有太子，不管如何，殿下终归是要回到原来的位置去的。”
　　“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老师，太子申生已经死了，死在十年前的燕子坡，你我，都要承认这个事实。”
　　“老臣，老臣无能。”唐大夫说道这里，竟像是忍耐不住心中的悲苦，掩面哭泣起来。遗遗隔着纱帘看见此情此景，也只觉得满腹心酸。
　　唐宋昭就这样静静的站着，也许这十年撑的太辛苦，现在连劝慰唐大夫的力气都没有了，像个被一根线提着的木偶，只等着那根线什么时候断，什么时候就全部结束了。
　　唐大夫到底就久经世事的人，看见自己追随的太子重新站回自己面前，可身上连从前的一丝痕迹都不剩，又想到如今朝政不稳，内忧外患举步维艰，一时悲从心来，连情绪也控制不住。方才宣泄了一下，也缓过来，重新整理好自己的衣冠，正色对唐宋昭道：“殿下蛰伏十年，既然回来，必然有自己的打算。若有用得上老臣的，老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破釜沉舟的勇气连遗遗都不禁动容，唐宋昭此刻也是震惊到不可置信的样子，而后又仿佛理解了身前的这位老人，神色也逐渐变得坚定：“如唐大夫所料，我既回来，自然有我非做不可的事。申生这些年遍游各国，齐国霸业，楚国富庶，秦国奋起，连中山如此小国都能在大国围困之下保有一席之地，护得百姓安康。可我晋国，手握实权之人，上至天皇贵胄，下至朝堂百官，争名夺利，互相猜忌，争斗不休，护佑百姓之心竟连中山这等小国都不如。为了手中的权利，父子，兄弟，都能反目成仇。可晋国如今情形，别说皇位鹿死谁手，不用五十年，只怕连晋国都不复存在了。”
　　“殿下将晋国局势看的如此透彻，老臣实在安慰。陛下这些年越发懈怠正事，满心都盯着曲沃王的动向，朝中不知多少人是丽贵妃的亲信，做事竟以丽贵妃的喜好为准，乌烟瘴气，老臣每每观之，忍不住要落泪，晋国原先的大好根基，竟要毁于一个妇人之手。”
　　唐宋昭冷笑道：“毁于妇人之手？不过一个后宫嫔妃，就算手眼通天，若是无人纵容，又怎会演变成这番局面？晋帝陛下只盯着看的到的权利，若有人触碰，即便是亲生儿子也会毫不留情的除去，更何况是一个以色事人的妇人。不过是自信这个妇人翻不出自己的手心罢了。”
　　“殿下。”
　　“他们为了这个皇位，连亲情人伦都可以罔顾，我却想要一个公道，我要亲口问问他，这些年，枕着亲儿子和五千将士的血睡着的龙床，可还睡得安稳，夜半之时，可有做过一个噩梦？”
　　“殿下？”
　　唐宋昭猛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拼命克制着身体细微的颤动，退到桌边，一手握住桌角，急促的呼吸了几下，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睛已经是清明一片。
　　“听闻齐国已着使者准备来晋国和亲，劳唐大夫找个恰当的时机让这位丽贵妃知道，若是齐国送公主过来和亲，国内没有适合的皇子可与其匹配，必然是要嫁与陛下做王后的，我倒要看看，这位丽贵妃会不会不知死活的在这件事情上去阻拦陛下。”
　　唐大夫迟疑道：“陛下近来将丽贵妃看得更重，若是丽贵妃当真与陛下意见相左，说不定……”
　　“看的再重，跟江山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咱们这位陛下，可不是儿女情长的人。”
　　“那若是丽贵妃因此事触怒了陛下？”
　　“那是最好不过了，丽贵妃虽然看不清局势，但唐大夫您却是正正经经的朝廷命官，丽贵妃逾矩干政，唐大夫自然要上言斥责。但丽贵妃的担忧不无道理，眼下二皇子和三皇子皆流落他国，四皇子年纪还小，齐国势大，若是这位公主当真成了咱们晋国的王后，今后难免不为齐国所挟制。”
　　唐大夫这时已经微微笑起来，接着唐宋昭的话道：“但齐国为我国之邻邦，落人口舌让两国交恶显然并非明智之举，和亲是势在必行的，但并非是迎娶齐国公主，我晋国愿与齐国交好，陛下亲自挑选了一位公主并数位宗族贵女，欲结晋国与齐国的国婚，让两国世代交好。”
　　唐宋昭赞许的看向唐大夫，两人现在的气氛明显轻快起来，唐大夫道：“这样一来，老臣虽然是明面上训斥了丽贵妃，实则却是达成了丽贵妃的心愿，想必丽贵妃日后会对老臣另眼相待，陛下虽然心不在政事上，但并不糊涂，想必会明白老臣所言非虚。”
　　“不光如此，曲沃王也是很不愿意看到齐国公主与翼城结亲呢，他想取翼城而代之，又怎么会想看到翼城里有一位齐国做后盾的王后呢。不论出何原因，翼城和曲沃在这件事上倒是难得意见要一致了。”
　　唐大夫疑惑道：“这样说来，不管是翼城和曲沃哪一方，都不会从这件事上得到任何好处了？那殿下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了什么？”
　　唐宋昭慢慢走向窗边，支起窗棂，外面雾蒙蒙的，连星星都没有，唐宋昭背对着唐大夫，窗外的雾气好像也染上了唐宋昭：“十年了，有些人该受到惩罚，可有些人也应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了。”
　　唐大夫陡然睁大了眼睛：“殿下难道是准备……”
　　“临离开曲沃的时候，曲沃王跟我提及，中山国皇子也携公主来晋和亲，问我有何看法。”唐宋昭慢慢转过身子：“重夷远离故国已经十年，是时候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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