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世

　　唐大夫离去的时候又朝唐宋昭规规矩矩行了礼才转身离开，走了几步还是迟疑的停了下来，提起了某种决心一般，声音听在遗遗耳中显得干巴巴的：“殿下，既然殿下能平安回来，那……“
　　“我能平安回来，多亏，多亏了桐生替我引开那些人，他穿着我的衣裳，想必那些人将他当成了我……”说到后面，唐宋昭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
　　屋内瞬时安静了下去，遗遗只听到浓重的呼吸声，然后唐大夫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不稳：“老臣知道了，敢问殿下，小儿如今在何处？”
　　唐宋昭闭了闭眼，声音带着不能承受之重：“当年，我在燕子坡搜寻许久，满地鲜血残肢，从天黑到天亮，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但是，但是没能找到桐生的尸身，我想，他是不是被那些人当成我带回去禀告他们的主君了。最后，我几乎绝望，离开时洒了一路山莓种子，想着，若是上苍垂怜，来日，能让我带桐生和那些将士们回家。”
　　唐大夫直挺挺的跪了下来：“殿下大事未成，老臣不敢让殿下为小儿冒险，若有一日，殿下再无可忧之事，老臣再来同殿下讨个恩典，求殿下指路，让老臣去看看我那不孝子最后去的地方吧。哪怕，哪怕找不到尸身，带一捧黄土回来，只当是他，入了祖坟吧。”说罢，朝地上狠狠磕了个头，起身离去了。
　　遗遗从纱帘中走出来，唐宋昭还站在原地一步都没有挪动位置，听见遗遗的脚步声，连头都没有回：“桐生是宋昭的小名，说是寺庙里从小养他长大的师父为他取的，意思是他跟唐大公子唐明德是一家同生，同样是唐大夫血浓于水的儿子，让他不用为长在寺庙中而觉得悲伤。”
　　“可是桐生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悲伤啊，我回回看到他都会咧着嘴笑，还聪明的紧，明明比我小一岁，却事事都要赢我一头，也不想想，我可是太子啊，得罪了我，可有他的苦果子吃的。”
　　“重夷以前和桐生可不对付了，重夷从小就是个闷葫芦，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桐生偏就喜欢上蹿下跳的，总说重夷看着人畜无害，实则一肚子坏水，两人就没有过好脸色。”
　　“他还喜欢跟我说唐大夫的坏话，说唐大夫做了一辈子官，还听信什么道士的话，非要把他送到什么寺庙去避劫，害他以为自己无父无母，很长一段时间为自己的生计发愁呢。”
　　“后来桐生自己从寺里跑回唐府，唐大夫用竹片打到他昏迷，他却硬是一声都没吭，咬紧牙关都不肯答应回去，最后，唐大夫无奈，只好送到我身边来，想让我多照看他一点。”
　　“我哪能照看的了他啊，他都差点没把我的储信殿给拆了，就算是这样，他每次见到唐大夫都还是吹胡子瞪眼的，一点都不给唐大夫面子。”
　　“遗遗，你说，他要是没遇到我该多好，是不是他就能平平安安一辈子？避劫避劫，我就是他该避的劫啊。”唐宋昭说着这些话，身体不可抑制的抖了起来，显然是陷入了极度的悲伤自责中。
　　遗遗使劲握住唐宋昭的手：“这不是你的错，唐宋昭，你一定是很爱护他，所以他才会义无反顾的拼上性命去救你。唐宋昭，你要振作起来，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要替他们活下去，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唐宋昭这才像回过神来，喃喃道：“你说的对，晋帝还在宫里安然的睡着，曲沃王还在做着皇位的美梦，重夷和重华还在流浪，桐生还留在燕子坡回不来，三千将士曝尸荒野不得安息，我怎么能停下来，我怎么敢停下来！”
　　唐宋昭说到最后面目因为愤怒显得有些狰狞，目光却更加沉着起来。遗遗担心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这样起码说明唐宋昭目前是恢复过来了。
　　在唐府的第一个晚上就在遗遗和唐宋昭的互相沉默中过去了，遗遗盯着帐顶，眼中从漆黑一片到模模糊糊的显出一些颜色来，遗遗听见睡在外榻上的唐宋昭的声音传来：“你好像从来没有说过，为何当初要和我做那个约定。”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这些，为何突然好奇起来？”
　　“我也不知，也许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却有太多的不确定，想要抓住一些东西罢了。”
　　“活着。”
　　“什么？”唐宋昭有些惊讶。
　　“每个人活着，总要有一些意义，让中山国再也不复存在，大概是我能给自己找到的最能让我继续活着的理由吧。”遗遗闭上眼睛，朝里翻了个身，单方面结束了这场没头没尾的对话。
　　唐宋昭望着床的方向苦笑，这个人啊，平日看着没心没肺，嘴里说的从来不知哪句真哪句假，万事皆不上心，可谁知道心里多少事从来不愿与人知呢。这样想着，唐宋昭觉得自己十分的吃亏，什么事情都被遗遗摸得一清二楚，可这个人对自己的事情从来提也不提，就知道把旁人当枪使。
　　遗遗起来的时候外面的鞭炮声已经响过了第二轮，唐宋昭施施然的坐在外间用早膳，见到遗遗，还友好的朝遗遗举了下碗，示意遗遗过来用饭。
　　“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去给唐大夫和唐夫人请安？”
　　“今日除夕，爹娘并兄嫂一早就进宫朝贺去了，我无官无职的，只需要带上你这位夫人在这大宅子里面醉生梦死就行了，不用慌忙。”
　　遗遗看唐宋昭一脸无谓，不由得笑道：“你倒是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一点上进心都没有啊。”
　　唐宋昭顺手盛了一碗粥放在遗遗面前：“游手好闲的日子没有几天了，能享受就多享受几天吧。”
　　“怎么，料事如神的唐半仙又算到什么卦了？”
　　“在翼城，我是没有品级的白丁，最多不过是个出身士族的纨绔公子，然而在曲沃，我确然是个备受倚重的上卿，如今我突然回到翼城，任是谁也要提防几分啊。”唐宋昭放下碗，悠悠道。
　　遗遗没有接话，嘴里塞了满满一口粥，烫的嗤牙咧嘴的，用眼神示意唐宋昭继续说。
　　唐宋昭失笑，把遗遗面前的粥拿过来细细搅动，让粥凉的更快一些，等遗遗将嘴里的粥咽下去，才将粥放回去，道：“且等等吧，多不过十五，晋帝就要来摸一摸我的底细了。”
　　“十五？竟这样晚？我还以为晋帝明日就要宣召你呢。”
　　唐宋昭看遗遗故作遗憾的样子，也拿出一副惋惜的面孔来：“可惜啊，如今齐、中山两国都争着要来和亲，晋帝内宫外朝皆不得安宁，实在是顾不上我这个小喽罗咯。”
　　刘基在门外听着遗遗和唐宋昭相谈甚欢，觉得日子很是有盼头，浑身充满了干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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