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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回响
顾三月走在晨光熹微的走廊上,身上是新的罩衣。她的脚掌套在软底的白鞋里,头发用发圈束拢着挽在一侧,服帖地栖息在右肩到胸腔的位置上。她觉得整个人很轻,轻得只需要轻轻一蹬,就能飞到天上去。
亚瑟的门虚掩着。顾三月把脚尖伸向前,让门在轻微的触碰下不徐不疾地滑开。她示意性地敲了两下门,把脑袋探进门内。
自动窗帘将早晨的光线遮挡在外。台灯倒是开着,把男人搁置在书页上的眼镜擦亮了一条边。旋转靠椅背对着桌沿,在屋子的暗处留下一片浓浓淡淡的阴影。顾三月对着那看不真切的角落皱了皱眉,从喉咙里憋出几声咳嗽。
她又飞快地往身后的走廊扫了两眼,和自己的影子打了个照面。空气里是一如既往的清洁气息,各种功能的科室的玻璃幕墙静悄悄地矗立着,像个陈设怪异的舞蹈室。
“一大早的,吵什么吵…?”
半晌,亚瑟的声音从椅背后传了过来,带着如梦初醒的浓重鼻音。顾三月微斜身体,闲散地靠在了门板上,等着他慢慢地捡拾自己。顾三月这随意的举动并不是因为她有多气定神闲,而是她再不找点什么东西支撑,她打架的双腿就要支撑不住这副身体了。
她感受到森然的害怕,这感觉像一股冷气,在不断对着她吹啊吹,不依不饶。
“亚瑟,我找你有件事。”
顾三月的声音显然让亚瑟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多少清醒了一些。老男人揉了揉眼睛,慢慢悠悠地转了过来。他有些浑浊的目光从勉强撑开的眼皮底下应付性地瞅了顾三月两眼,显然还在和困意做着斗争。
顾三月有些不耐烦了。亚瑟把时间拖得越长,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就流失得越快。她的脚跟不安地擦碰着彼此,让鞋子的皮面挤压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想让你再把我格式化一遍。”
作大死。
这是顾三月话音刚落后,脑子里冒出来的三个字。
亚瑟把椅子偏过一个角度,似乎在怀疑自己是否因为距离过远而听岔了。顾三月又往他的办公桌靠近了两步,目光里扬起某种决然的火焰。
“我说,我想让你再把我格式化一遍。”
亚瑟把眼睛架到鼻梁上,目光聚焦到顾三月僵硬的脸上。他苍白而细得有些病态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打了起来,那密集的声音听起来活像来自一只不断抖动着八条腿的蜘蛛。顾三月被这声音刺激得毛骨悚然,心里一点也不期待亚瑟对她这“作死大计”的反应。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着急——”亚瑟最后揉了一把眼角,从椅子上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在那小子走之后,我自然会好好地处理你。你不用现在卖乖,主动请缨,你早晚会变成以前那个荣耀万丈的样子的。”
亚瑟的手掌伸了过来,在顾三月头顶胡乱抓了一把。顾三月为这突然的接触而感到一阵惊慌和恶寒。
“不,事实上,我希望他能离开得了无牵挂。如果我完全变回了一架杀人机器,丧失了对他的一切感情的那种,他就不会有什么执着的心思放在我身上了。”顾三月下意识地往门口挪了一步,目光却始终停留在亚瑟的视线上。“我希望他能对我绝望。我希望他认为我无可救药。提前格式化我对于你而言有什么损失呢?尽早把我从那个你眼中麻烦不堪的小子的手里抢过来,有什么不好呢?”
顾三月试图在语气里夹杂一些引诱的意味,她的脚在鞋子里不安地蜷曲着,蠢蠢欲动着似乎随时准备下一秒就落荒而逃。
亚瑟在她身边站定,用手扶了扶眼睛,看不出情绪的目光透过薄薄的镜片俯视着她。
“你可得想清楚哦?被格式化之后,你不仅会什么都记不得,情感活动也将大大减少。你会被转换成最适合执行命令的模式,你在埃尔色星上生活的事情啊,慕雨啊,都会像泡泡一样,“啪”的一声什么都不剩咯?”
“我没所谓…我是没有未来的人,但是他有。如果我在这里,他是不会愿意主动让你们清除他在这个星球上的记忆的,因为那代表他也会彻底地忘了我究竟是谁。我们中的某一个,始终是要做一点牺牲的。”
感情是接下来荒芜的人生里唯一能伤害她的东西。
“动手吧亚瑟。”顾三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现在就动手吧。”
“你知道么,我是真的挺服你们两个的。现在的小孩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能多活一天就是一天…你们呐,把生生死死的东西看得跟玩儿似的。”
亚瑟摇了摇头,有些粗鲁地拽过顾三月,大步流星地往他的实验间走去。
**
顾三月躺进了一个冰冷的容器里,有个罩子一样的东西劈头盖脸地盖住了她的脑袋,让她的视野一片漆黑。
亚瑟的声音清楚地通过耳机缭绕在她的脑海里,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遮盖的兴奋,这愈发加深了她此刻的绝望感。慕雨昨天骂她是“只顾着自己大义凛然而不考虑他感受”的人,然而顾三月想不出现在除了大义凛然还能有什么选择。
她不是不相信慕雨能救她出去,但慕雨一开始就抱着赌上性命的打算。
就像当初他为了念念丢掉性命那样奋不顾身。
顾三月对慕雨有种愧疚。这种感觉太过强烈,甚至变成了一种流淌在四肢百骸里的东西。这感觉困扰了她不短的时间,也是她能做出现在这个决定的一部分缘由。
“现在我需要你放松,当然不放松也可以,不过你的大脑可能会不好受。我劝你最好也不要胡乱挣扎,保不齐那些针啊管子的扎错地方,那可就不好办了。”
亚瑟的声音嗡嗡嗡得像苍蝇在耳侧挥舞翅膀。顾三月就差把耳机从罩着她脑袋的仪器上拆出来以图清静了——然而她的手脚都被皮带绑紧,就像她一开始被掠到这颗星球时一样。
怎样开始的,就怎样结束吧。
顾三月闭上眼睛,试图安抚她高度紧张的神经。
“你知道人死的时候会怎样吗,他的一辈子会像放电影一样从他的眼前掠过。一格接着一格,那速度既不会快得让你看不清,也不会慢得让你来得及去留念。”
“记忆的消除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有能力让你感受得更加真实——”
亚瑟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在顾三月的耳朵里化为几声辽远的回响。
“感受得越真实,忘却得越快。”
“快”字的尾音落下时,顾三月感觉自己像条从甲板抛掷而下的鱼,“噗通”一声落入了茫茫汪洋里。
**
人声,鼎沸的人声。
她在一条嘈杂的大街上,脚板似乎已经承受了过长时间的跋涉,遍布的伤痕将酸痛和烧灼感不断地由下往上传递着。
好痛,好累。
顾三月记得这是哪里。这是埃尔色星的第一世界,那个光怪陆离又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地方,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纸醉金迷的众生朝圣地。
顾三月发现她的视野比自己习惯上的矮了一些。她有些奇怪地停下脚步,伸出手掌瞅了两眼。
那是一对孩子的手掌,布满与尚未长开的骨骼框架完全不相称的粗粝老茧,仿佛从事了长时间的某种器械操作。
视线再往下移,破破烂烂的罩衣闯入眼帘,还有两条棍子样干瘦的腿。
顾三月醍醐灌顶。
这是10岁的编号X。刚来到埃尔色星的编号X,从星球表面黄沙滚滚的酷热环境死里逃生,顺着光能输送通道闯进第一世界的编号X。
正在寻找慕雨的编号X。
这就是亚瑟说的…真实的记忆回放吗。
过一遍,然后彻头彻尾地忘掉。
顾三月突然感到一种贪婪。
她仰头,视野刚好被某个全息广告挡住了大半。透过广告半透明的光亮,是高楼的钢铁森林,和变幻莫测的模拟天空。
她会在下一个路口遇见慕雨和他的妈妈。
她想好好再看看他,他全部的样子。
他是她记忆的汪洋中无处不在的湍流,是她即将到来的荒芜人生中的最后一声失落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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