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客

　　糊涂客
　　节八中

　　“云有鸟兮翔有声，优鼓瑟兮伶击缶，山之野兮江涌上，荒于殿兮人寥寥。”
　　千无花在回去时撞上一场雨雪，雪不成型，滑下还带着水声。为方便身上本已是轻透的衣物，经雨雪一浸四肢百骸都一阵激灵。忽有件衣裳披在身上，千无花抬头看人，笑着道：“木头怎通了人气”知至如常未有回应。
　　两人比肩走回木屋。
　　“我见着知之，他没多大变化，不过高了几寸瘦了几分，寡清了些。比起你我应是过得好多了。”千无花斜着眼看知之无甚反应，又道：“我和她谈了，有她规筹应衬，明日之事万无一失。可是……”千无花忽然停下低垂着头。
　　知至开了口：“如此就好，早些休息。明日之事若生变故切记护好自己。”
　　千无花抬头瞅着知至像要开口，知至回盯着她，死潭一样的眼睛动也不动。
　　千无花最终低头牵着苦笑——分明是说了也无用，分明是让她别劝。
　　“自然，我比谁都惜命。”
　　两人回屋后都不发一言。千无花抱着月琴坐在床上，手指时轻时重时快时慢地挑弦。时为正弦雅音，时如荒腔走板，沙哑难为听。千无花闭着眼，嘴角勾着似笑非笑，意味不明。窗外霜雪渐稠积于古道，寒风卷枯草飞入房户，月影黯淡微摇伴人入梦。
　　千无花自好些年起就不大怕事，入梦常是噩梦相随也不能惊扰她，如今却吓得醒来坐起也忆不起梦了什么。手一抓摸到昨夜弹的月琴，转而向窗外探，日将出未出，晞光照的小道已厚积白雪。千无花一眼瞥见道上不及铺没的马蹄印，心口一阵发紧。压着声接连叫了几遍知至皆无回应，又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千无花低声骂了句“混蛋”，四下寻人都不见。
　　“这混蛋……定是自己去了。”千无花向后退，一个踉跄撞在桌沿上，回头看却见桌上压着一张纸，纸上唯两字：云梦。
　　千无花兀然失神，忽哭忽笑，既是滴泪未落，又让人觉出可怜来。笑哭相叠，活像脸上安了个皮影板，板上十几个皮影笑的笑哭的哭，何惶吾喜何惶吾悲，不定那失双亲的旁就站一个高中的。又似一声重鼓敲停了所有闹剧，千无花目光又重凝，披了身衣服出门，见门口还有一匹马，略微惊讶后翻身骑上去。
　　“怎么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千无花以手作梳顺马的鬃毛，扯了缰绳手一扬，马掉转头后飞驰而去。
　　知之曾望过一夜星河，漆黑的华幕如盖，星河比之更广阔，单看不过蚁虫大的一点，点点连成片，繁多。比烟海浩荡中的水繁多，比焰火燎原的火星枯夷繁多。知之曾猜想这便是天下最多之物，地上不管赤子黄土，一人选上一颗仍有余数。可他还未望见过地上星河，这是头一遭看清星河里万千宫阙溶在金红的地上星海，多有缓歌丝竹，多有觥筹交错。
　　这样红火的夜万物都该活着，可不知为何，他胸中那一物越来越沉直至冻成冰石。
　　他看见那些死物刹那生活的样子。执扇、奉盂的宫人——活像器物，脖颈弯着低垂下去仿若折断了的宫人……都一时暖意融融。
　　仿若一场喜宴，仿若一场死会。
　　知之一直身处华殿暗处，他知道这是因为低微，见不得光。可那照的河山通亮的人 ，却藏在重重纱幕后，也见不得光。
　　你较我如何比得？
　　你立至广华廈，我独鱼米江湖，你拥万千城阙，我一长篙行湄。唯不知身后——我荒坟常青无人理的身后，你死而僵的身后，谁更凄冷
　　帝王的重幕帷置于九十九阶之上，仿佛心脏嵌入高墙华宫之内。百千宫人伏地，仿佛暗红的绒毯铺满宫殿。一只手缓缓伸出帷幕，殿上一切皆像静止般死寂，人首不动。帷中人开口说话，回声反复如敲地钟鼓长鸣。
　　“国师何在？”
　　人群中站出来一人着月白衣罩，腰间坠五色兽羽，极为艳丽，脸上亦是五色的巫士面具，进而膝行，叩首。
　　“紫薇出，众星溃移，北斗失主，必有大动，大行……大统！”刚一说罢，人若惊兽，战栗不住。
　　帷中隐隐透出笑声，手收回去：“善，善。”
　　歌舞复起。
　　优伶操着乐器起身退步，行舞的如烟散去。靡音中忽然拔出一声高亢尖锐的琴音，大殿上恍现出一个优伶，衣着简薄，尽绣青蓝彩羽，上下开合间仿若雀鸟翱飞起舞。这优伶跳的舞闻所未闻，旋如风动，形如鬼魅，惊如游龙，矫若惊鸿。舞步章法凌而不乱，竟生出我自纵横的狂态。
　　帷幕里又传出笑声：“好一只孔雀，鸟中帝王，百鸟莫有不从。”
　　国师又行一礼，匍匐上前一步：“陛下好眼力，或许早看出这就是一知孔雀。”
　　帷幕中一时沉寂。
　　“国师意指何然？”
　　伏地的人将身子压的更低：“陛下，此是仙山上的一只雀鸟，臣误入山中迷失道，就见一只孔雀张口竟吐出人语，说‘乱世已殁，帝王将现。’它即顺上天之名出现此地，命令臣下将它带来朝见新帝。正是陛下眼前看到的人啊。”
　　四周皆寂，只听得琴弦一瞬紧涩，声尖而高。优伶脚下更是瞬息万变，身上铃饰相撞，密如鼓点。帷幕中又伸出一只手来挡开幕布，一人接着缓步走出，待将要完全出来时琴声突兀一滞，优伶也停在最后一个动作。掩面，侧身，屈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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