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小户

　　家里的大头银子都是汤大勺收着的，钱瓮子里的散钱是平时的家用。
　　家里对汤小满管得松，也从不过问她拿钱往哪里使，这回她把刚刚赚到的二百文钱收拾好，和豆宝娘说了一声便出门了。
　　汤小满正盘算着该说些什么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林威的住处。

　　大门微微敞开着，里面飘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是怎么死的？被人害了？”是个没听过的陌生声音，听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
　　“现在还不确定，可能要解剖了才能知道。”林威稳稳的说道。
　　不知为何，汤小满的心跳突然变快，她悄悄靠近大门想看个究竟，里面的说话声却戛然而止。

　　门突然被打开，迎面飞过来一只拳头，汤小满本能地闭上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预想的痛楚没有发生，林威在最后一刻收起了拳头，可汤小满还是感到一阵风喷到了自己脸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林威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说道。
　　“我我我……”汤小满一时结巴，竟忘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她的眼神不自主往里一瞟，见到地上躺着一个人，用白布盖住了头脸。
　　林威一皱眉，把身后的大门关上了。

　　汤小满回过神来，牙齿打起了颤，“林、林大哥，我来是想跟你，道、道个歉，上次的事是我做的不对，”她拿出铜钱举到他面前，小心翼翼道，“我知道这些还远远不够，以后我一有钱就还给你，一定会凑齐六两银子的。”
　　“不必了。”林威往后退了一步，并没有接下，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鼻间传来淡淡的桂花香，使他的神色柔和了些。

　　“话虽如此，可我毕竟骗了你，我没想到那人开价那么高，我、我事后只拿回了四两，”汤小满的脸越来越红，臊得她简直无法与他对视，“嗯，这个钱是一定要还的，只是现在我拿不出这么多，否则我爹娘就该起疑了，我不想让他们难过。”汤小满的声音有些沮丧，她吸了吸鼻子，沉默了下来。

　　林威看着她头顶茸茸的发丝，觉得她现在的样子有些可怜，可他知道她极有可能是在演戏，便将眼神看向别处，也跟着沉默下来。
　　汤小满深深呼出一口气，抬起头露出了两分笑容，“谢谢你，林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这话冷不丁触动了他，让他久久回不了神。他的对手们都怕他恨他，还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是个好人。
　　汤小满把铜钱放到他的手里，向他道了别便离开了。
　　林威看着手心的钱串子，拇指无意识地扫过一个个脏兮兮的铜板。

　　“难得难得，你竟和个小丫头片子说了这么多。”身后的大门打开，许大少走了出来打趣道。
　　林威又恢复了严肃的面孔，径自往里走去，“准备刀具，先把尸体解剖了。”

　　汤小满回到家找来一张纸片，用烧过的木炭棒子在上面画了两道杠，这表示她已经还了二百文钱，以后她每还一笔就做个记录，只有她自己能够看懂。
　　做完了这些，她又回想起刚刚看到的情状。那地上分明躺着个人，现在回想起那寥寥几语才觉得后怕，这个林小哥，似乎没那么简单呢。

　　这两天她都密切关注着对面小楼的状况，有时还有意无意地去门前绕一绕，却始终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而此时小阁楼里，许大少一脸吃惊地看着林威，不可置信地说：“你说什么？不搬家？就这样了还不搬？你知不知道那个小丫头看到尸体了，你打算怎么跟这里人交代？”
　　林威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发讣告，办丧事。”
　　“你真是疯了，不过死了一个婆子，你要以什么身份替她办？知不知道这会有多大风险？”许大少在屋里来回踱步，看上去很是焦躁，“你向来最怕麻烦的，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自有打算。”林威将目光重新放回汤家小院，这家人刚搬来他的行踪就暴露了，这一切是否太过巧合了？

　　汤小满看完手中的白纸讣文，深深叹了一口气。
　　对面小楼在沉寂了两天后终于有了动静。
　　哑婆婆没了，老死在梦里，讣告一家家发下去，门口也挂起了白灯笼。
　　街坊们纷纷来吊丧，直到这时大伙儿才知道这是祖孙俩，林小哥披麻带孝跪在灵柩前，对每一个前来吊纸的人伏跪还礼。

　　“林小哥节哀顺变，有用的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这些年邻里间都生疏着，往后咱们多走动走动，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儿。”
　　林威淡淡一笑，对街坊们点了点头。

　　这时汤大勺一家穿着素衣走进来，先去灵柩前磕头烧纸，把自家带来的一袋白面给了林威。
　　豆宝娘沉重地说道：“家里突发这么大的事儿，恐你年轻没有经验，一个人忙活不过来，我带了些粮食来，中午的吃食就让婶子替你料理了。”
　　林威不动声色地盯着这一家人，想看出些端倪，不过他们的神情都坦坦荡荡的，似乎真的不知情，只有汤小满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汤小满牵着弟弟跟在爹娘身后，将这屋子打量了一通，这还是她第一次走进他的家里，不禁有些好奇。
　　家具梁柱都是旧的，空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气，打扫得倒是干净，像林威这个人一样，清清爽爽的没有一点累赘。

　　突然两人目光不经意相触了，又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别的地方。汤小满盯着棺材好一阵子，心里很想去看个究竟，可惜盖板已经密封好了。
　　“那就麻烦您了。”林威的声音重新响起，对着他们伏了一礼谢道。

　　豆宝娘有些受宠若惊，她原本只是客气地说说，估摸着他会推辞，没想到竟然同意了，看来也是个实诚的性子。
　　豆宝娘笑笑，欣然应承了下来：“不值当什么，不过是几碗面罢了，小满，你来打下手。”
　　汤小满“哦”了一声，跟着豆宝娘去了厨房。

　　厨房里也是空荡荡的，连根柴火都没有，豆宝娘心疼地嘟囔着：“这孩子平日都是怎么过的？他那阿奶也上了年纪，恐怕也做不动活儿。瞧他那通身的气度，倒想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怎么过得这么苦？”
　　“娘，你哪里瞧见他苦了，”汤小满噘嘴道，“他花钱时可大方着呢。”
　　“他不当家哪里知道油米贵，恐怕也是吃老本吧，”豆宝娘摇了摇头，舀了一瓢水刷锅，“你家去拿点干柴，把油盐酱醋也带来。”

　　汤小满其实对于哑婆婆的死还有些存疑，总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可心里头的这些胡话也不能找人倾诉，只好全憋在心里。
　　回到家她拿了一只空篮子，往里塞满了东西，因想着这个林威真是个不懂人情往来的，家里连口热茶也无，便把汤大勺平时喝的茶叶浮子拿了一包出来，一齐带到了林家去。

　　豆宝娘烧好了灶，正在擀面，汤小满走过去打水泡茶，歪过头往厅堂里瞧。
　　汤大勺在门口搭了个台子，低头捏笔记账，谁家送了什么礼都录得清清楚楚。
　　在他的带领下，街坊们也都忙活了起来，洒扫院子的，点香油纸钱的，来厨下帮忙的，各自都分派好了，原本乱成一团的厅堂立即变得井然有序。
　　在众人齐心协力下，这个丧事也算办得妥妥贴贴。等棺椁入了土，众人身上的担子才算是卸下了。
　　送走了街坊，豆宝娘去厨房洗刷，汤小满留在厅堂收拾东西，这次办丧，她家出的东西最多，还得一样样收回去。

　　林威站在后面，细细观摩着她的一举一动。
　　看身段不像是练过武的，一双手也是常做家务的。不过他发现她的记忆力极佳，每天二三十件小事都能记在脑子里，并且打理得井井有条，这倒是很有间谍的潜质。

　　汤小满感到身后有人盯着自己，顿感浑身不自在，手上的动作也显得有些乱。
　　她把碗碟一股脑儿地收进篮子里，回过头来看着林威，“林大哥，这么些天总算忙完了，不过这么大的事儿，你……不跟家里说一声么？”
　　她记得他家里还有个娘子，祖母去世这么大的事儿，孙媳妇不来守灵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林威听见这句明显试探的话，警惕地沉了沉眼，猜测她究竟是什么用意。

　　汤小满在这样的寂静中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唯恐自己触碰到了什么忌讳，赶紧改口说道：“林大哥，锅里还有剩余的汤水，你饿了就自己煮面吃吧，干面都在挂着的篮子里。”
　　林威收回审视的目光，低沉地说道：“多谢。”
　　望着他难得柔和的神色，汤小满觉得有些别扭，她舔了舔粉嫩嫩的嘴唇，赶紧低下了头，“林大哥，我先走了。”

　　回到家，她坐在炕上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拿出记账的纸片，再上面又添了两笔。
　　她按每天一百工钱算，帮他这么忙活了两天也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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