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小户

　　林威一言不发地站在窗前。
　　午后黄昏正是汤家小院最忙碌的时候，汤大勺撸起袖子劈柴，豆宝娘蹲在地上捡豆子，汤小满在菜园子里浇水，豆宝调皮地用脚去踩湿漉漉的泥土，惹的汤小满训斥了几句。

　　“什么声音这么吵，”许大少的脑袋挤了过来，好奇地往前一瞄，惊得连说话都结巴了，“这这这怎么多了一户人家，你你居然还能忍受？”
　　这一发现可把他惊呆了，他记得这人总是有许多苛刻的怪癖，而住所安静偏僻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为此搬过的地方连十个指头都数不清了。

　　林威嫌他烦，一掌盖住他的脸往后一推，沉声说道：“这买卖我接了，给我半个月时间，不过我的规矩没变，不收银票，换成金子。”
　　“得嘞，明日二百两金奉上，在下就恭候先生佳音了。”许大少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汤家搬到城里来也近一个月了，日子总算渐渐走上了正轨。
　　平时除了汤大勺打铁养家糊口，豆宝娘也会做些活计贴补家用，她那一双巧手可算是派上了用场，城里人不光嫁娶要请她过去梳头，就是平日里见个要客也得打扮的体体面面的。
　　豆宝娘收钱公道，手艺也俏，近半月就有五家请她去梳头了。
　　四月初十冯家小女儿出嫁，请豆宝娘去打扮新娘子。汤小满还欠着冯灯明一个人情，自然是要跟过去打下手的。

　　这天的红日头微出，胡同口就响起了一阵鞭炮声。
　　冯家大院刚拉开门，钻进了一群小猴崽子，稀溜溜的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嘴里嚷嚷着要见新娘子。
　　汤小满来到冯家小院，一身桃红小夹袄，衣袖领边熨得平平整整，白皙的皮肤透着粉嫩光泽，明艳的阳光洒在她的面皮上，泛着盈润光华。
　　冯灯明上来打招呼，她仰着小脸应了，还没来的及说几句话，就被豆宝娘叫了进去。

　　豆宝娘拿篦子沾了头油，顺着新娘子的青丝梳下来，汤小满捧着妆奁盒子，递头花摆珠钗，一丝不错。
　　旁边冯家婶子瞧见她动作伶利，很是喜欢，“老妹，你家这姑娘养的好啊，言行举止都有数儿，比我们家这个强多了。”
　　豆宝娘嘴里叼着绑头绳子，听见这话眯眼笑了，手上的动作也没慢下，“老姐姐是寒碜我呢，这丫头打小就在田梗上野，哪能跟你们家娇养的姑娘比，生来福气享用不尽，这不连官老爷都中意。”
　　这次冯家姑娘出门子，上的就是官老爷的花轿，至于是什么官，豆宝娘不清楚，只知是冯灯明的上峰。不过她还听说了，冯姑娘是进门给人做小的，坊间里都传遍了，这些事她自然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讲，只捡那好听的说。

　　两个街妯娌正闲话家长，外面匆匆走来一个婆子，面有急色，“紫布找不着了，不知被哪个眼皮子浅的摸去了。”
　　冯婶子一听这话急了，一双吊梢眉立即竖了起来，“该死的天煞的！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也能出这样的纰漏，我养着你们这些闲人吃干饭的？”
　　老婆子被骂得缩着头不敢说话了。
　　紫布虽不名贵，却是用来贴身绑在新娘子腰腿上的，寓意多子多福。民间还有种偏门的说法，有那进门几年不孕的媳妇，若能得一个新嫁娘的紫布，就容易怀上。
　　冯婶子现在恨得眼睛里冒火，这不是诚心咒她闺女么。

　　豆宝娘在旁边见了，眼仁一转，赶忙安慰道：“这紫布还没上过身，算不得招子的，不过是嫁妆里的一件，趁现在再去扯一块，还来得及。”
　　“对对对，老妹说话在理，”冯婶子也是真急了，跺着脚对家里的婆子吼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办呀！”
　　老婆子为难地搓了搓手道：“这里离布市忒远了，一来一回可不耽误了吉时！”
　　汤小满也顺着她娘的意思站出来道：“我知道一条抄近道，赶骡车不出半柱香就到了。”
　　冯婶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膊说道：“让我家大郎带你去，好孩子，你若是把这事办妥帖了，大娘一定好好酬谢你。”
　　汤小满客气了两句，当下也不耽搁，跟着冯灯明一起上了骡车，急速往城东布市赶去。

　　冯灯明驾车飞奔，快得近乎飞起，一路颠簸狂摇，惊得汤小满紧握车架不敢松手。
　　本是人烟稀少的小路上却站着一个人，冯灯明赶紧一拉缰绳，大喊道：“前面的快让！要撞了！”车速一时来不及收，眼看着下一瞬间就要撞上了，汤小满大叫一声闭上眼，意料中的惨祸并没有发生，那人不知怎么避开了。
　　“对不住了，兄弟！”冯灯明又一扬鞭子，卯足劲加速跑了。
　　汤小满还没来得及回头看，车子就拐了一个弯，走上了大道。

　　来到布市，挑了最近一家店，扯了二尺紫布。饶是这么赶，汤小满也把价钱谈得妥妥的，还让店家多送了几寸添头，连绑腰的红绸子也一并买了。
　　回来的路上，眼看时间还早，车子也不那么赶了。冯灯明坐在她的旁边，乐呵呵地说道：“小满妹妹，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考虑得倒挺周全。”
　　“这值当什么，我随我娘进的喜房多，自然知晓这里头的风俗。”
　　“那改明儿你自个儿出嫁，岂不是都不用爹娘操心了。”冯灯明开玩笑道。
　　汤小满却被这话说红了脸，“冯大哥，你可不能再说这么不着调的话！”
　　冯灯明轻笑一声，拿余光去瞟汤小满的脸，只见她粉嫩嫩的脸蛋像擦了胭脂，不禁心不在焉地驾着车，心痒痒的想多跟她说几句话。
　　突然，前面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一人，吓得他赶紧拉了缰绳。

　　林威立在路中央，双手握成拳头，刚刚只差一瞬间车子就要撞上来，而他也准备出手去捶击了。
　　冯灯明惊魂未定拍着胸脯，刚要破口大骂，一见来人，脸上立即讪讪的，“林兄弟，你做甚挡住我们的去路？”
　　林威扫了他二人一眼，汤小满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
　　“我一直在这里，是你不看路。”
　　冯灯明还要再掰扯两句，被汤小满拉住了袖子，她别过脸声如蚊蝇道：“冯大哥，咱快些走吧，吉时快到了。”汤小满不敢看车下之人，只希望快点逃开。
　　冯灯明看天色确实不早了，便拉住汤小满的胳膊，把她往自己身边拽了拽，“小满妹妹你坐好了，我可抽马鞭了。”他对林威虚抱了抱拳，拉过缰绳便跑远了。

　　林威望着车辙远去的方向，想起冯家背后的势力和这些年所做的事，不自觉抿紧了唇。

　　他们二人将将赶在新娘子出门前把布送到了，冯婶子拉住汤小满的手一叠声儿的道谢，她倒也大方，硬塞了一串铜钱做酬谢。临走前她还说要给豆宝娘多介绍几个生意，听得豆宝娘眉开眼笑。
　　多得了二百个钱，汤小满自然高兴，这次也是豆宝娘脑子活络，知道把纰漏补好了有谢钱拿才出了头。这些事情她们早年间就遇到过，是以无需多言也知道该怎么配合。

　　回去路上，豆宝娘说起那冯家姑娘的嫁妆，言语里透露出羡慕，直说也要给自家女儿挣一份，一转头却看见汤小满耷拉着脑袋，一副心不在焉地样子。
　　“小满，你这是怎么了，买完布回来就蔫头耷脑的。”
　　汤小满扯起嘴角笑笑，只说自己累了。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刚刚小路上的遭遇，林威看她的眼神愈发捉摸不透。她原以为那件事过了，两人便井水不犯河水，没想到她还是在意的，总觉得在他面前低人一等了。

　　豆宝娘可不信她这一套说辞，自己的女儿她最清楚了，自小就是个要强的，这会儿估摸着是瞧见人家嫁妆丰厚，眼热了，便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盒子，哄她道：“你瞧瞧，这个是什么？”
　　汤小满一抬眼，见到精致的青花盒子，高兴地挑了挑眉，“素面斋的润手膏！娘，你舍得买啦！”
　　“这叫什么话，娘什么时候委屈过你，”豆宝娘点了点她的头，啧了一声道，“这些日子你天天刨地，手都糙了，姑娘家家的总得爱惜自己。”

　　回到家豆宝娘拉过两个小凳子，和小满面对面坐着，抠出一小块膏油，替她细细擦了手。
　　汤小满闻着香喷喷的桂花味儿，也要替她娘擦一回，豆宝娘却舍不得，只把自己手上剩下的抹一遍，便推着汤小满往屋里走，“去去去，刚擦完手别做活儿，带你弟弟玩去。”

　　汤小满望着娘亲忙碌辛劳的背影，嗓子眼火辣辣的。
　　她爹娘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半辈子都没有丁点儿污名，十里八乡说起来都是翘大拇指的人物。可她前些日子做的那些事若是传了出去，那爹娘就再也别想抬起头做人了。
　　汤小满是个要强的性子，她虽是个女儿家可也得争气，不能丢老汤家的脸，更不能让人去戳爹娘的脊梁骨。
　　想到这儿，她暗暗下定决心，自己这道坎儿总要跨过去，她得给林威道个歉，更不能让他把这事四处宣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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