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小户

　　汤小满总是忍不住盯着前面这个身穿藏青短打的男子瞧。
　　这件衣服和那些夯汉身上的不同，料子虽普通样式却精简，袖口打了褶，腰身更瘦些，穿在身上十分精神。他相貌冷峻，不怒自威，就是戏文里大侠该有的模样。可奇怪的是，他通身的气派却一点儿也不张扬，若不是早上在林子里惊鸿一瞥，这会儿扎人堆里也不显眼。

　　汤小满总觉哪里不对，因想得太入神没有注意到对面之人的脸色变得更冷了。
　　直到她喝了一嘴茶渣子才回过神来，自觉这么盯着人家看怪不好的，赶忙低下头把茶末子吐了。

　　不多会儿又进来一名佝偻背的男子，唇上两撇八字胡，一脸滑头相，和店家似是老相识，茶小二嘴里不停招呼他“油滑子”。
　　尤滑子大喇喇坐到林威桌子边，瞅着他吹了一声口哨，“兄弟，最近哪儿发财呢？”
　　林威面无表情，把手里的空茶杯倒过来覆在桌面上，波澜不惊道：“在王员外家打短工。”
　　尤滑子砸砸嘴扣了扣牙，嘟哝一句“还是这副死样子”，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封放在桌上，扣了扣手指，“喏，你家婆娘捎来的信。”

　　林威没有接过，盯着信封看了一会儿，而后不紧不慢地抓起尤滑子的衣袖，把信封上的污渍擦去了。
　　“嘿！”尤滑子像炮仗被点着了似的，撸起袖子刚握成拳，望见林威的眼神又立即泄了气儿，一脸讨好地替他擦起了信封，“是我怠慢了，嘿嘿，兄弟您随意，发财的时候别忘了小弟……”
　　林威没有多废话，丢下一角银子起身，临出门前望了汤小满一眼，大步流星离开了。
　　尤滑子把银锞子收进袖笼里，丢下几个铜板。

　　林威回到阁楼里，拆开刚得的信，纸上密密麻麻写着清秀小楷，抬头一句：“夫君亲启”。
　　底下都是些家长里短的话，林威没有多看，径自走到烛台前，把信笺在火上烘了片刻，原本留白的纸上突然多出了几行小字，林威仔细读了之后便将信纸点燃了。

　　汤小满把头埋得低低的，还在为他刚才的一瞥感到心悸。她是个不懂规矩的乡下丫头，也知道自己惹得那人不快了，他临走前的那一眼就是警告。
　　汤小满虽年纪小，可比起旁的田间野丫头还是有些见识的，只因豆宝娘梳的一手好头，十里八乡办喜事都要请她去做梳头娘子，汤小满打小就跟着娘走乡访里，形形色色的人物见过不少，就是几个乡绅老爷家她都去过。等到再大些能帮着家里算账了，她爹还手把手教过她认字。
　　她懂看人眼色，也懂城里乡下富贵云泥，暗自提醒自己初来乍到一定要谨言慎行，那人明显不喜自己，下次再遇到可得躲着点儿了。

　　回到家时豆宝娘已经热好了灶，就等着米面下锅了。汤小满拿着小簸箕装了米，坐在院门口挑里面的石子儿。
　　豆宝娘抓起一把米又抖落下，拧紧了眉啧啧两声，“这城里生意人就是奸，一把米能捡出五六个石子儿，哪像咱们庄里人实在，从不做这缺斤少两的勾当。”
　　汤大勺也凑了过来，搓了搓白花花的米道：“这家算厚道的，还有些粮铺的谷子掺了红眼麦子，这些把戏哪能瞒得过咱庄稼人的眼。”

　　汤小满把拣好的米递给豆宝娘，又去把晒着的褥子翻了个面。豆宝在荒地上拔草玩，她走过去从后头将他抱起，蹲着放在自己的腿上逗他，“今儿个搬新家，咱吃一顿白干饭你高不高兴呀？”豆宝肉呼呼的小脸绽开了笑容，搂着姐姐亲亲热热的叫，汤小满也跟着笑，甫一抬头时，看见对面小楼的窗户咔哒一声合上了。

　　入夜后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破了洞的窗户板还没补好，雨星子都落了进来。
　　汤小满和弟弟睡一间屋，豆宝靠里睡，雨水都砸到了他的脸上，红嫩嫩的小脸不耐烦地皱成一团。汤小满忍着困劲儿，把睡得深沉的豆宝挪了个地方，起身去厨灶上找到一块锅盖板，准备搁在窗户外挡雨。
　　她打着哈欠看了看天，突然一个黑影从眼前掠过，直把她惊得跑了困。

　　她刚才似乎看见一个人影在屋檐上飞过，眨眼间就进了对面屋的小楼，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这不禁让她又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汤小满心里怵怵的，打小那些神怪故事可没少听，这会儿想起总觉得格外可怕，她搓了搓汗毛立起的胳膊，闷着头躲回屋里去了。

　　林威靠在墙壁上一动不动，等对面的女孩进了屋，才悄悄把窗户关好。
　　这趟走活不大顺利，对方也是个练家子，肩膀和大腿都受了伤，恐怕得将养十天半月的。好在东西拿到了，也算有脸面交差。
　　他把肩上的包袱卸下，搁在桌上发出一阵叮当响，似是铁器撞击的声音。

　　他解开衣服，露出精壮的躯体，肩膀上的伤口触目惊心，血水模糊一片。他咬紧牙关，眼睛眨都没眨就给自己包扎好了。
　　脏衣服随意散落在地上，血腥气渐渐散开，他实在困极了，顾不上打理，倒头就躺到床上去。被窝有些冷硬，睡的并不舒服，不过这些年也习惯了，林威翻了个身很快就睡着了。

　　汤小满早起站在小院里，边喝粥边盯着对面小楼看，总觉得昨晚看到的黑影不是虚的，肯定是有什么东西窜进去了。
　　那扇窗户自打汤家搬来就没打开过，晚上也不见有烛光，因此汤小满只当那里没人住，可昨日白天和夜里都有过动静，这就让她大感困惑了。
　　越是神秘就越是好奇，汤小满发现自己似乎养成了动不动就抬头看窗户的习惯，仿佛下一秒就有人推开窗户似的，可大半个时辰过去了，那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林威因身上落了伤便没去小树林练拳，他把昨天的血衣收进篮子里，带到厨房去。
　　灶上已经热好了饭菜，两只白面馒头、一碗咸菜粥，林威拿了只馒头叼在嘴里，把脏污的血衣一把丢进灶膛里烧了。
　　正吃饭间，后面小院传来娃娃哭闹的声音，林威手里的动作一顿，他不想错过一丝线索，便放下碗筷往楼上走去。
　　回到自己屋，他循着声走到窗户边，悄悄掀开一条缝。

　　这户人家的小儿子正抹着眼泪嚎啕大哭，而他的姐姐，似乎是叫小满的，则蹲在他的面前，替他揉着被撞疼的脑门，嘴里发出既心疼又温柔的哼哼声，小家伙立即抱住姐姐撒娇。
　　少女正在哄弟弟，突然像是感知有人窥视一般，扭过头朝林威的方向望了一眼。
　　林威微惊，立即向后退了一步。
　　许久不执行侦察任务，隐藏技能竟然退步了许多，连一个女孩都能发现他的存在了。

　　汤小满总有种被人盯上的感觉，她也闹不清这种奇怪的想法哪儿来的，可能是昨晚被黑影吓到了，她眨眨眼睛，把胡思乱想的念头压了下去。
　　屋舍都修补得差不齐了，新瓦铺了上去，破门板、破窗户也补好了，就连封存许久的烘炉也清理得干干净净，汤大勺乐呵呵地摸着炉壁，直说这是个好家伙什儿，比乡下的炉子更讲究，能打出精铁来。

　　汤小满见屋里没什么事了，便去后院打理荒地，她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总想着给自个儿找些事情做。
　　杂草生得有半腰高，好好的地都贫了，汤小满利索地割草，心想着种上两年豆子，保不齐还能肥回来。这块地不小，足有三分，自家吃菜是绰绰有余了，墙角还有棵樱桃树，现如今正是时令，挂了不少红果子。
　　她随手摘了一把，拿到前头去哄弟弟，豆宝见了抓起一颗就往嘴里送，汤小满把核都抠了出来才给他吃，“爹娘，后头的樱桃不错，我想摘些去走邻居，咱们搬来还没跟人家打过招呼呢。”
　　豆宝娘觉得女儿会做人，拿了一只大箩筐给她，还嘱咐她给自己留两口。

　　爹娘都不爱吃这些酸甜的，她便只给自家留了一小碗，剩下的都用宽叶子分包裹好了。这附近住户少，不出十户人家，每家送上一包，多少是点心意。
　　她面嫩嘴甜，记性又好，出去晃一圈，和左邻右里唠会儿嗑，就大概了解齐了这一带的情况，谁家几口人、做什么营生、哪里的杂货物美价廉，心里都有了数。
　　有邻居提醒，她家前面那栋小楼的住户不好相与，平时还是远着些好，她都听进去了。因想着自家刚搬来，总得跟人打个照面，便拎着剩下的樱桃去敲了门。

　　扣了半天锁环也没人应，汤小满只当没人在家，提着竹篮子正要回去，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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