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小户

　　三月的新雨悄无声息落下，晨光微熹，大仓胡同还沉浸在睡梦之中。
　　一阵极细微的车轱辘声传来，惹得几家看门狗哼哼了几声。

　　黑暗里，林威顿时睁开了眼睛。
　　长时间的机警训练让他养成了一丝细微之音也不放过的本能。
　　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身上的衣服依旧平平整整，靠近窗户，从雕花窗棂空隙往外看去。
　　他所住的屋子是栋二层小楼，后面正对着一座荒芜了许久的破落院子，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小院里的一切都一览无余。

　　此刻，这座沉寂了几年的四合院终于迎来了一缕人烟。
　　大门口，一辆四轮骡车停在石墩子旁，从车上下来四口人。因天色未明，林威看的并不真切，只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女声响起：
　　“爹，咱先把炕上收拾出来，让娘带着豆宝去歇歇，褥子都在最底下的箱笼里，”汤小满轻轻一跃跳下了车板，小小的身影往厢房去了，“我去灶上拾掇拾掇，弄些热汤水来垫补肚子。”
　　汤大勺扶着一名妇人跨过门槛，她的肩上趴着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小童。妇人走到院子里，望着屋瓦不全的房舍，叹了口气嘟囔道：“这也太破了，还不如咱乡下的老房子。”
　　汤大勺难为情地摸摸后脑勺，嗡嗡说道：“孩儿他娘，委屈你了，等过会子天儿亮了，我就上房去修补修补。”
　　豆宝娘摇摇头，把怀里的小人儿往上颠了颠，跨进了屋里，“罢了，先把灰扫扫，这个天儿的雨有一阵没一阵的，涝不了。”

　　小院重新归于平静，对面阁楼里的林威收回了目光。
　　黑暗中他英气的眉毛挤出了几道皱褶。
　　他在这里住了三年，从到这儿的第一天起，后头的这间屋子就一直锁着，平时也少有人到这一带来。而从刚刚的寥寥几语中他得到了不少讯息：
　　这是一家子，口音本地乡里人，却不是这间屋子的原主人，看样子要常住下去了。
　　这让林威感到一丝麻烦。
　　他不喜欢嘈杂，也不喜欢突如其来的变化。
　　上辈子他一生都活在炼狱中，在枪林弹雨里捡回了一条命，却也落下了严重的战争创伤后遗症——只要有人靠近十步之内，便会不由自主地全身警觉，更不能忍受别人触碰他的身体，尤其是脆弱的命门。
　　林威重新躺回到床上，耳边不时传来小院里稀稀拉拉的说话声，还有少女开朗的笑声。阳光渐渐爬进窗格，洒在了他的眼睫上。
　　睡不成了。
　　他一个挺身坐起，转转脖子离开床沿，换了一身白日里的常服，便去附近的林子里练习拳脚。

　　汤小满把锅刷干净，从已经絮了的木头堆里挑了几根柴，勉强烧了一壶热水，柴火里一股子霉味，她皱着眉推开窗户散味儿。包袱里还有几只硬窝头，豆宝啃不动，她都掰碎了放进锅里煮糊糊。
　　这边屋里刚把豆宝娘儿俩安顿好，汤大勺打了一瓢水洒扫屋子，豆宝娘见状下了炕，接过他手里的抹布说道：“这些不用你忙活，先把钱拿出来，等开了市，就和小满去把粮油置办齐了。”
　　“钱都是小满贴身收着的，她肯定都点好了。”汤大勺把手里的瓢也递了过去，就去院子里转悠起来。

　　汤小满捧着一大碗面糊汤进了屋，放在缺了一角的小炕桌上，摸了摸耳朵说道：“这里的柴都不能用了，我瞧见这附近有个小林子，待会儿去拾点干柴回来，”她又从贴身的小荷包里摸出一对银耳坠出来，交给豆宝娘，“这坠子收好，这会子已经进了城，该是没有大兵眼馋了。”
　　豆宝娘接过耳坠，没有带到耳朵上，而是收进了袖袋里，“幸亏你机灵，过关的时候把它摸了下来，否则就要被守城的收去了。你瞧见走在前面的那家子没，胳膊上的金镯子都被扣下了，啧啧，这些烂口疮的吸血虫……”
　　汤小满把剩下的银子和铜板分开装满荷包，全都收进壁柜里，“这一路不过百多里，咱们就遇上三个关卡，过路费一关比一关抽得狠，填进去的就有二两多。”
　　豆宝娘听见这个数一阵肉疼，又骂了几句当兵的话，把汤大勺叫了进来，三人对着小桌喝光了面糊汤。

　　饭毕豆宝娘收了碗筷，汤小满望了一眼窝在炕上的弟弟，见他胖嘟嘟的小脸睡得通红，忍不住捏了捏。新屋子还有不少地方要修整，一时无人照看，就拿出几件厚棉袄垫在炕沿，防他摔掉下去。
　　她从屋子角落找到一只竹篾子，拍净灰尘，架在胳膊弯里，和爹娘打了声招呼便出了门。
　　早上来时，她记得小林子就在东边，刚好屋后有条小道通往那里。

　　太阳已经升起，叶子上的露珠都干了。
　　这一带住户少，拾柴的也少，汤小满低头捡干柴，很快就装满了半篾子。
　　转过一间破草棚子，呼呼响起几声撞击声，汤小满抬起头，只见一个人影在不远处比划拳脚。
　　合抱粗的树干被打得阵阵发颤，手脚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只是一个扑蹿，就飞出了十多尺远，快得像道闪电似的。
　　汤小满看得目瞪口呆，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没读过多少书，满脑子却想起说书先生嘴里的——
　　“神龙摆尾，潇洒如风”。
　　当时她不理解这是怎样的情形，现在想来再没有比这个更贴切的了。

　　林威在汤小满刚一露面时就发现了她，一个旋身收回招式，立在原地运了运气，冷冷地看着她。
　　汤小满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发凉，紧张地一不小心折断了手里的柴枝，磕巴着小声道：“少、少侠好功夫。”
　　林威没有搭理，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转身离开了。
　　汤小满望着他矫健的背影，抚了抚紧张跳动的心，这人方才的眼神真可怕，冷冷的像冰锥子戳进人的心里。

　　林威回到阁楼里，光线顿时暗淡不少，他将窗户掀开一条缝透气，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后面的小院里——
　　烟囱里冒出缕缕白烟，一个两三岁的小童蹲在地上玩泥巴，男人和了泥补墙，院子里晒满了细软。原本暮气沉沉的宅子突然鲜活了起来。
　　一道纤细的身影进入眼帘，是刚才的那个少女，正捧着簸箕缓缓归来。
　　她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了妇人，接过递来的热水咕咚咚喝了个饱，抽出手帕抹抹嘴，把地上的小童抱进怀里，轻言软语逗了一会儿。小童把脏兮兮的手抹在她的衣服上，惹来一通笑骂。

　　林威合上窗户，将背抵在墙上出神。
　　这家人看上去并无异常，但多年的训练让他养成了谨慎的性格。
　　越是平凡的人物往往越出人意料，对于这一家的底细，他还得仔细观察。

　　汤大勺掸了掸身上的灰，把手洗净，对着汤小满道：“丫头，收拾几吊钱，去市集里逛逛。”

　　市集里人声鼎沸，做生意的、赶工的、采买的都挤在一起，汤小满紧紧抓着老爹的胳膊，才没能被人群挤散。
　　汤大勺肩上背着米袋，手里拎着篓子，挤开人群给自家姑娘开道，“再去买只手锤，家里有现成的炉子，等订的铁石到了，铺子就能置办起来了。”
　　从乡下搬到城里，总得有个营生，汤大勺打算干回自己的老本行——打铁。当初也是看中这个屋子有现成的烘炉、风箱等一应事物，才决定置办下来的，为此花去了大半积蓄，连家里的地都卖了。
　　卖地也是无奈之举，自打北边鞑子入侵以来，整个大惠朝就散了，如今北方正打得火热，南方也不太平，称王称霸的人物流水似的变换。今天来一队王将军的兵，明天来几只李大帅的马，把乡里搅得鸡犬不宁，城里好歹还有旧朝官府把守着，这些散兵游骑不敢欺到头上来。

　　“这一趟折腾下来，咱们只剩不到三十两银子了，可得紧着些用，”汤小满在老爹的耳朵边小声说道，把胳膊弯里的菜篮子提了提，“我瞧院后头有一块地荒着，改明儿种些烂菜头，再搭个棚子养鸡。”
　　他们买的这个小院子虽然破落，可地方极大，若不是怕糟蹋，连猪圈都能盖起来。

　　汤小满也是十四年来第一次进城，瞧见什么都觉得新鲜，有那摊子前头围得水泄不通的，也会停下脚看一会儿。可手里的钱袋子却捏得紧紧的，一个铜板也没乱花，遇上要买的东西，还能还上几个大子儿。
　　也是自己脑子机灵，能拿捏得住钱，所以家里的账都归她管。以前都是豆宝娘管钱，可自打她生了豆宝后，记性就不大好了，弄错过几次账目赔了不少，于是便把“钱粮大权”交给女儿。

　　汤小满逛了几条街，把东西采都办齐全了，汤大勺去盐铁行打探行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就坐在一处茶铺门口等着。
　　茶叶渣泡的水，略有些茶味儿，两个铜板一海碗，能喝到肚饱，饶是这样她也嫌贵。城里的物什样样金贵，在乡里田间，一个铜板就能买上一大壶了。
　　她从荷包里摸出一把瓜子，就着茶水边嗑边消遣，琢磨着家里还能添些什么进项。
　　以前在乡下，她会把自家地里出产的瓜菜酱了，拿到市集上去卖，一个月也能添补几十铜板，可在城里两眼一抹黑，全然找不到门路。

　　正出神间，店里进来一高大身影，立即吸引了她的目光。

　　林威迈进茶铺时就感到一道目光追随着自己，他余光一扫发现了坐在角落的少女，低垂了目光，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同往常一样，他坐在角落独自喝茶。这里生意兴隆，茶客们都只顾自个儿消遣，鲜少有人注意到他，除了对面那个一脸好奇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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