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尘锁

　　“老爷，妾身问您一句，若是凉州一案圣上判定您是幕后始作俑者，贪污受贿这个罪名落实，殷家最后的下场，会是怎样的......”殷母语气发颤的问道。
　　“夫人，杨家这回的功课做的足够充分了，不仅是凉州贪污一案，朝中还有大量的官员能够证实我在背后倒官卖官，罪名确凿，想来全家流放边疆便是最好的下场了。何况自李林甫死后，原本他在朝堂的党羽已经都被杨国忠一行人剪除殆尽了，现在的朝堂之上，尽是杨家人的天下。想我大唐，将来怕是要毁在这班人手里了。”殷父说着仰头拭泪，却还是热泪盈眶。
　　“我殷齐枫本就不足挂齿，死也就死了。可却因为这班贼人要累我妻女家人随我一起受苦。”殷母紧紧握住殷齐枫的双手“老爷，这也是天命，只要可保子墨无恙，无论什么样的环境妾身都愿意伴您左右。”
　　殷母默默地在一旁垂泪，整个大堂上弥漫着家破人亡的浓烈悲伤，这偌大的家业，转眼间就不再属于自己，殷齐枫抬眼望向整间老屋。
　　红木雕花的书架上，一方窄窄的锦盒静静的端放了三十年，待殷齐枫目光所至，唇角微颤化为一个苦涩却释然的微笑“司徒成巽，你这个老家伙.......”
　　殷齐枫愣愣的看着锦盒里摆放的玉簪，近三十年的岁月剥蚀，原本洁白似雪的温润美玉现在已经微微泛黄，随着时间的更迭伴随着自己老去，但记忆里那两个勾肩搭背的放肆少年却依旧在河畔嬉戏着，恣意挥霍着灿然绚烂的青春。
　　曾经笃定了自己会在晦暗无光的角落中度过一生，因为自己是庶出。曾经认定了自己会永远孤孤单单的受人排挤，因为自己的娘亲早逝。
　　那是草长莺飞的二月，记忆的闸门缓缓打开，原本随着时光的荡涤日渐模糊的记忆，一齐涌上心头。
　　春日的黄昏，彤云朵朵。灿烂的烟霞依偎在天边，甚是绮丽。正值夕阳西下，美不胜收。虽已是初春，但空气中还弥漫着一种隆冬的寒冷。这时溪边传来阵阵的水流声，一个看似刚及志学之龄的男孩坐在水边，正将身旁木桶里的毛笔一支支拿出来清洗。那男孩儿一身月白色，墨发上束了一支固发的玉簪，没有神情，冷淡的可以。
　　那男孩儿一直沉默的干着自己的活儿，即使溪水冰冷彻骨，他细嫩的双手已然僵硬，却没有丝毫的懈怠。那男孩儿窄窄的眼瞳中盛满了深深的冷漠和孤傲，风起，飞溅出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袍子，而他只知僵硬的忙碌着。
　　“喂，你干嘛呢！”一个傲慢中带着慵懒的声音响起，殷齐枫寻着声音抬头望去，夕阳下的余辉中站立着一个少年，似是散发着光芒般的耀眼。他斜斜的站着，歪带着帽子，手中拿着的瓦片向溪水中抛去在空中留下了一道弧线。一袭如玉般的白衣上沾满了斑斑泥巴。“我好像并不认识你吧。”殷齐枫淡淡的回道，同时站直了身子。那个少年痞痞的笑着，倚着旁边的一棵歪脖子树，“我只是好奇哪儿来的落魄公子哥儿这大冷天的跑来河边干活。”闻听此言，殷齐枫剑眉一挑，淡淡的口气盖过了原本的诧异“你怎知我不是普通的下人呢？”先前的那个少年纵身一跃到了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得意洋洋的翘着二郎腿说“你的衣着、装饰虽很寻常，料子、剪裁也没什么出奇，但你眉宇间的英气是寻常人所没有的，还有，你可能忘了，你腰间有个黄龙玉做的坠子，上面好像依稀写了个‘枫’吧”
　　殷齐枫暗惊，这个外边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倨傲少爷竟然还独具慧眼。十几岁的男孩儿想着，眸子却暗淡了下来，别人聪慧不聪慧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一个庶出又死了娘亲的有名无实的少爷，再聪慧又有什么用？
　　殷齐枫慢慢的蹲下拾起了一支笔继续干活。树上那个少年懒洋洋的拿开了用来遮阳的手，一个纵身跳了下来，笑嘻嘻的走向殷齐枫“你挺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正好我没事干，我们去那边松树林里找冬眠的松鼠藏的松果吧，我上次就发现了一个松鼠窝......”
　　司徒成巽发现自己聒噪了半天，溪边那个人根本就没有理自己的意思，一时不由得有些恼怒。“怎么？刚刚跟我说话的人不是你？现在怎么成哑巴了你？去不去啊？”见殷齐枫还是无动于衷，司徒成巽几步走上前去踹了踹他的木桶，趾高气扬的问“最后问你一遍，你不去本少爷就自己去了。”
　　看殷齐枫还是面无表情的干着活，司徒成巽一下子就怒了，将脚边的木桶踹了出去，殷齐枫眼明手快的去接，却不敌司徒成巽的速度快，木桶飞到了溪边，顺着溪流快速的流走了。
　　殷齐枫盯着流动的溪流久久不语。没错，从小到大无论自己做什么，都会被这奔流的溪水把一切都带走。自己努力学习功课，被父亲骂痴心妄想要继承自己的家业。不管自己做什么，都得不到父亲的青睐。自小伴着他成长的是父亲的大夫人邢氏的责难和无故的惩罚。
　　在幼小的他无数次的在佛堂罚跪晕厥又清醒后望见母亲哭得通红的双眼之后，他逐渐学会了隐忍。在母亲的涟涟泪水面前，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忍受。
　　后来他终于懂得了父亲厌烦的原因。一切不过是因为自己父亲唯一的大夫人不能生育，父亲便从秦楼楚馆娶回了自己的母亲。
　　年幼的殷齐枫以为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会将那些曾经辱没过自己的人统统踏入尘埃里，因为自己注定会凌驾于他们之上。到那时，自己一定告诉所有人，自己的母亲不是一个可以任他们随意鄙薄的女子。
　　可是那一天却再也不可能出现了，那个总是对他梨涡浅笑的娘亲，那个不过二十八岁貌自娟娟的女子，那个他一心保护却总是无力的看着她流泪的母亲，死在了她自己最爱的男人和他的夫人手里。
　　也许直到她渐渐阖上双眸，最后弥留之际眼中也只有那个她心中依旧英武不凡遗世独立的殷姓男子，只不过，他心中从来就没有自己。
　　直到现在殷齐枫都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坟茔究竟在什么地方，殷家人对他的解释或者是说通知，只说是病逝。从没有这么一瞬间，他如此厌恶自己的姓氏，若说以前支撑他的是母亲，只今，怕是仇恨。
　　无数个辗转发侧的深夜，他一遍遍的回忆那个茉莉花从中的母亲，却只觉得她的笑靥越来越模糊。见了她，他像从前一般问她为何不带自己逃离这个冰冷的地方，母亲却一如往昔的笑着“对不起齐枫，无论他和他的家人怎样对我，娘亲都忘不掉。”
　　无数痛苦的回忆纷至沓来，殷齐枫望着流水眼中集聚的恨意越来越浓。四年来，他习惯了阴测测的表情和毫无内容的眼眸。曾经的淡然早已经逝去，喜怒更是随着母亲的辞世而消散，只是不知道为何，在看向这个风华绝代的少年时，殷齐枫胸中竟然翻滚着无比的恨。为什么他可以笑得这么灿烂！为什么他的表情中透着骄傲和自信！凭什么！
　　未及细想，殷齐枫出人意料的冲向了身后的司徒成巽，狠狠的将他撞倒，司徒成巽根本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少年会做此惊人之举，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本就沾染了斑斑泥巴的衣衫此刻更是被地上的污泥尽染，头上固发的发冠也在厮打中被撤掉。
　　可司徒成巽是谁，狭长的鹰眼一眯，仅仅是片刻便唇边一挑，“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是谁，这才容你放肆。”语罢稍稍施力，擒住殷齐枫的右手从地上跃起扣住他的命门，一只手便抓住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还未用力，殷齐枫的表情已经有些吃力眉头紧蹙了起来。
　　这一系列动作昨完，司徒大少爷却还是那么个玩世不恭的表情，“怎么样，哑巴，你服不服，还敢不敢不理本少爷！”谁知殷齐枫仍旧硬挺着一语不发，连个认输的表情都没有，气的司徒成巽死命的瞪着他，可殷齐枫见状愣是把眼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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