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生养成笔记

　　半个学期结束，杜衡迎来了第一节实验课。那时候她才知道，开学第一天遇见的那群穿着白大褂去食堂吃饭的学长是在进行多么……不要脸的耍帅。
　　进实验室前，老师千叮咛万嘱咐、学校广播也播、各大官网、公众平台也下了严肃通知：禁止同学们将白大褂穿出实验室，尤其是食堂。
　　白大褂，是为了防止接触污染物的特殊制服。实验室、医院的环境特殊，不光需要干净，也要让已脏东西容易暴露、更容易被人发现，把一切疾病烘托明晰，故白色是最好的选择。
　　这一暴击让这群新生实在有些遗憾。怎么说，以陈海蒙为首的拉风天团还想穿着白大褂出门逛街撩妹呢。
　　而很快，实验室老师看见同学们穿着也痛心疾首。又是一群被电视剧耽搁的孩子啊！“一个个的，还想把白大褂穿出风衣的feel？还想要有型儿？扣子全给我扣起来！吊儿郎当的像啥样儿？真是。”
　　至此，他们大约知道，从前看过的医疗剧，都是骗人的。
　　当然，越到后来他们越知道，何止是骗人，简直是严重误导！On call 36小时不假，on call 36小时时时刻刻不是忙死就是恨不得睡死，拉拉扯扯唧唧歪歪谈情说爱就见鬼吧。

　　“好了，整理完着装我们就开始学习今天的实验。今天我们要做的，是激素对血糖浓度的影响。实验目的有三。第一，是掌握GOD-POD法测定血糖的原理及方法。第二，观察胰岛素、 肾上腺素对血糖浓度的影响。第三，了解家兔耳缘静脉取血的方法。我们今天是用家兔做实验啊，这几只家兔是今天早上刚从动物实验中心运过来的，已经经过了禁食处理。”讲台上老师自顾自说着，几个女生有些受不了，细碎说着没吃东西太可怜了。
　　“我们知道，培养实验动物很复杂，成本也是很高的。所以你们要珍惜这次实验机会。今天实验的原理是血糖的激素调节血糖的激素调节降低血糖：胰岛素；升高血糖：肾上腺素、 胰高血糖素、 糖皮质激素和生长素等……实验操作注意，先准备正常家兔四只，我们一共分四个小组，一组一只。实验前预先饥饿16小时，称体重，并记录，单位千克。兔子抓取时，一手抓取颈背部皮肤，另一只手托臀部。第二步，制备抗凝管制备抗凝管，在洁净、 干燥的试管中放入一小勺草酸钠。注射前取血注射前取血一般以耳缘静脉，这个就看你们刀工了，以前有些学生，兔子耳朵都要被割下来了，都没几滴血。注射前取血注射前取血注意啊，一般以耳缘静脉取血，拔毛，用乙醇擦洗，使血管充血，你们可以用弹动几下那根静脉再割，在耳缘静脉外侧远心端用三棱针扎破放血，将血液滴入抗凝管中，约取1~2ml，边收集边混匀 ，以防血液凝固。取血后用干棉球压迫血管止血……”
　　这下别说女生，有些男生也说着浑身不舒服。
　　王小般勾了勾艾梅的手，说自己看不得，下不去手。艾梅捏着嗓儿，说这就是命啊。看这小兔子这么可爱，真是舍不得。两人开始了圣母的谈天。杜衡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等下你们固定它，拿着瓶接血，记得要不停晃，防止凝血，我来动手。
　　这时，老师说了声来拿兔子称体重吧，大家便纷纷行动起来。虽然起初还是有些害怕，但女生中有杜衡率先抓了只肥兔，男生也毫不犹豫上来，渐渐便没有太多的顾虑了。
　　王小般将兔子抱在怀里，哄它安静，然后轻轻将它放入了兔笼，艾梅见势便要将其固定，“慢点慢点，别弄疼了。”
　　这边王小般刚叫着，那边已经听见李综雅组的兔子发出了惨叫。
　　“喂，你们怎么直接把它锁进去了，皮毛夹着，兔子不得疼死？”
　　“等下还得动刀呢，现在这么点就受不了？”李综雅没抬头，继续处理着。王小般愤愤扭转了头。
　　“没事儿，咱慢慢来。小梅，你慢慢推，别刺激它，不然固定不好。”杜衡也开始了工作，“小般别杵着，去配抗凝剂。”边说这，自己带上了橡胶手套，开始给兔子耳缘处剪毛，而后消毒，弹静脉。
　　“要准备割了，我尽量一刀准，小般接好了。”
　　“嗯。”
　　杜衡看准了兔子耳边充血的静脉，快速地横着划开了一道小口，“有血了有血了！”一边艾梅兴奋了起来，血流也流畅，不一会儿就集够了两毫升。
　　“休息一下，准备皮下注射胰岛素吧。把兔子拎出来，等下在臀部进针。小般来？”
　　这边却听见李综雅组惨叫连连。“妈呀，快看，他们家兔子耳朵已经全是血了！”王小般不禁皱眉说道，“这简直虐待啊……”
　　“综雅，要帮忙吗，我们这边已经好了。”艾梅不由接话。
　　“不用。”
　　“我们要，我们要啊！”一边陈海蒙手忙脚乱地叫唤着，“快来我们这儿，丫耳朵都快断了还是不见血。”
　　“兄弟你割了多少刀？”杜衡见状忙走了过去，拿起刀片，“你看着，先让静脉充血，然后这个位子，横划。”一刀下去，总算开始匀速滴血。
　　“哇，帅！没想到杜衡有这一手！一刀见血啊！”陈海蒙惊喜恭维道。却没等他说完，另一组男生直接来抢人，“一刀一刀，快来我们这儿！”
　　王小般注射完看着被簇拥的杜衡，不禁对艾梅说，“别看杜衡没什么话，心也是善的，这几只兔子经了她手，也算是少受了很多苦了。”
　　艾梅点点头，“她是行动派。”
　　“你看那李综雅，还在死磕……真心疼它们的兔子。”王小般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巧让隔壁的人听见，“好心让我们杜衡去帮他们还不要。”
　　那边没话，总算接到血后，李综雅抚了抚兔子染血的白毛，缓缓说，“实验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多动手多操作。现在不会不要紧，多练总会找到窍门。我入手是比杜衡慢了些，却好过你们这种直接放弃动手的人。现在可以让杜衡帮忙，以后呢，我们都是要接手术的医生，以后手术台上遇到病人，难道也要叫杜衡帮忙？”
　　王小般被她说的一愣一愣，不知该怎么反驳，哼了一声，也就在私底下又骂了几句巧舌如簧。杜衡定睛看了一眼李综雅，也不由皱了皱眉，但终究没再说些什么。
　　待到注射的药物起效，第二次取血，她便站在一旁指导着别人动手。很快实验素材采取完毕，兔子被重新放回了大笼子，大家也开始测数据。
　　原以为刚才的不快只是实验中的小插曲，却万万没想到，它不过是个序曲。甚至不单单是实验课前后的日子，而贯穿了整个大学生涯。

　　等到实验结束，大家开始收拾东西时，王小般扭扭捏捏地去找老师，央求把这几只兔子带回寝室去养。
　　“这不可以的，实验动物最后都是要安乐死处理的。”
　　“可是老师也说过培养一只实验动物成本可高了，而且他们只是注射了胰岛素和肾上腺素，也不是什么污染或者有害试剂，安乐死不是太浪费了吗？”
　　“这个……你们寝室里不能养宠物啊。”老师笑说。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可以养在宿舍楼下面，大家轮班照顾。”说着看了眼别的同学，大家也都点头表示认可。
　　“那……”
　　“不可以。”李综雅严肃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这只是我们第一次实验，往寝室楼养四只兔子也不算什么。但是我们养了，别的班呢？也学样？兔子的繁殖速度呈幂函数增长你不会不知道吧？到时候寝室楼住人还是住兔子？还有，我们接下来还有这么多动物实验课，蟾蜍、白鼠、狗……也要一视同仁，是打算一样一样收留吗？那是不是还要后山开辟个动物园呢。”
　　“嗯，你们班班长说的不错。实验动物都有它注定的归宿，就是安乐死。”老师赞许地点了点头。
　　同学们不由惋惜地低下了头。却没想到李综雅还有话说。这一段话，虽然大家在很久以后都能够理解，但当时，开学不久，第一节实验课时，却被所有人唾弃了。这也奠基了她从此本科五年的所有悲剧，和人人皆知的“冷血”名号。时到今日看来，大约也是一种遗憾，但终归也怪她的过分理性，和不理解大环境氛围。
　　“老师，但是我同意刚才王小般同学的一个观点。实验动物的成本如此之高，安乐死真的太浪费了。”这时，大家一下都云里雾里了，“我们这学期安排了解剖理论课程，可相对应的解剖实验课要等到下学期才有……”
　　“不要！”王小般突然声嘶力竭地惨叫。可李综雅依旧故我，平静地说道，“既然终归要死，不如让这四只兔子在发挥一下余热，让我们试手解剖一下。”
　　所有人都石化了。刚刚差点能成为宠物兔的小家伙们瞬间要死无全尸？这真的让所有做实验时都小心翼翼不愿让兔子多受点苦的人有些无法忍受。
　　“好的。”更出乎意料的事，老师竟欣赏地答应了。
　　“杜衡……”王小般一副要哭的样子，扯了扯她的衣袖，“你快说点什么好不好……”
　　杜衡摇了摇头，轻声道，“打从决定学医起，我们就要做好解剖的准备。她说的其实没错。”
　　“杜衡……”小般眼睛红了起来。
　　“可是我反对她今天的做法。一个还没有经过系统指导的人的随意解剖，堪比虐杀。”杜衡突然语气冷了下来，停顿了一会儿，大约在回顾从前与李综雅的交往，不禁又摇了摇头，“不曾想她是这种人物。”

　　别的同学都不愿下手，便眼睁睁看着老师将四只兔子都活生生交给了李综雅。诚如杜衡所说，兔子在她手里经受的是虐杀。当看到一个个血淋淋的器官被取出时，王小般终于冲出了实验室，大哭了起来。
　　李综雅似乎丝毫不受别人的影响，越剖越兴奋，也的确如她所说，作为一个掌握技能不算快的人，经过反复练习后，她剖的兔子越来越干净。
　　可是所有观看了这场屠杀的人，都已然冷眼相望。谁也不愿看见一个刽子手站在自己面前，纷纷避之如洪水猛兽。

　　“李综雅，你很兴奋嘛？”陈海蒙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了。
　　“能学到多一点的知识，增加实训经验，为什么要趋避？”李综雅信誓旦旦说道。
　　“你这是变态杀人狂的心态！”一个女生不由说道。没想到这次她只是笑了笑，都不愿意搭理了。
　　“我并不是站在道德制高点试图制裁某一个人。今天我们都动了手，早晚我们也都要杀生，无话可说。但敬畏生命是人的基本，算不上什么高点吧。所以，这种反人道的快乐哪怕让你兴奋到爆炸也请憋着。我们看着恶心。伪君子是不如真小人，可没人会真的以成为真小人为人生目标。”陈海蒙毫不留情道。
　　“幼稚。什么是敬畏生命？眼睁睁看着它死就是，安乐死就是？万物皆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让它的死具有学术意义，让它死得其所，有什么错？”
　　陈海蒙一时语塞。
　　整个实验室都安静了。
　　但这安静酝酿的无法言表的愤怒，如海底浪潮，波涛汹涌，一触即发。

　　“我可以学着平静对待死亡。”大约无人听闻话尾最后的那声叹息。仿佛一根琴弦绷到尽头，终于还是断了。
　　“但我终生对无敬畏之心无怜悯之心的人深恶痛绝。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耻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学而为医，却喜杀戮，非人也。”杜衡终于开口。
　　“我不是责怪你采取了解剖死的方式，而是第一，明知下学期有相关课程设置会系统学习，却在你没有具备相关知识储备的情况下，对兔子进行可称为虐杀的行为；第二，明明知道同学们第一次做实验的心理，却仍旧自说自话自以为是的选择；第三，当同学指出你问题后，不反省自己，却仍旧执迷不悟，强词夺理地自我辩解。是非不是一场辩论赛，它就是普世价值观，人人应遵循，不是靠一时的口舌只能便能轻易改变。”

　　李综雅也终于无法在维持波澜不惊的表面，“就算今天你们没有动手，早晚要动手，你到时怎么想？况且这些兔子的死因，难道你们就不是一部分吗？毕竟要弄清楚，作为实验动物，它们的下场只有死。”
　　杜衡相信那不是错觉，她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无望的悲怆，就像此时此刻的自已一样。可那是两个绝壁上行走的人，无法惋惜，无法挽留。
　　“首先，我会并愿意把今天兔子的死归结在自己身上；虽然直接以残忍手法处死的人是谁你清楚；再则，在我决定学医时我的确做好了解剖的准备，但我会尊重我手下的每一个生命，不会觉得杀生是件愉快的事。每个因我死去的生命都是我将铭记的罪孽。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都是不对的。无论是什么的生命都是平等的而不存在它活着就是为了科学这种狗屁说法。我愿意接受人活着是为了赎罪的说法，所以我承认罪，并愧疚，并千百倍偿还。但是我非常厌恶，不说谁，有些人，对于生命的不严肃，不尊重，并且自我辩解的样子。并且鄙夷。”
　　“实力圈粉啊，我一刀！”陈海蒙在下面大吼一句，别的同学也纷纷响应。
　　旁边女生也都谴责道：“你太残忍了……我们为了让兔子少受点折磨，都这样小心翼翼，可你哪？”
　　李综雅脸上开始泛红，却仍然不放弃反驳：“你们在我动手的时候不加以阻止，事后却说着这些。至于残忍……一个生命的死亡，哪有什么残不残忍？另外兴奋，只是因我能学习到新知识，你又凭什么说这就是我对生命的不敬畏？”
　　杜衡只剩下没有温度的微笑，不再多说什么。就在所有人觉得她说的有那么点道理，是不是自己有些过分，却又心里仍是那么不舒服时，杜衡轻吐了四个字：“贼人，诡辩。”便冷笑着扬长而去。
　　后面的人不禁拍手叫好。往后年级里的人传着这一段时，总说那四个字，气势非凡。偏偏杜衡那语气，就像听着李综雅前面唧唧歪歪说的东西就仿佛咽了苍蝇般，霸气到不屑与之交流。
　　“一刀一刀你最酷，一刀一刀你最帅！”男生在后面吹着口哨，也追了出来。
　　一会儿，实验室里只剩下了李综雅，和四只血淋淋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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