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遇

　　梁恒受伤期间，叶奚去看过他一次。

　　虽然后背缠着绑带，但他闲不住，每天要么在车行转悠，捣鼓发动机，要么就在水果店前面看隔壁的几个老头下棋。

　　叶奚来水果店，一方面是买水果，另一方面是来看他。

　　梁恒搭了个小凳子挤在棋桌一角，旁边的老头拿炮翻山打了对方的车，对方一个马斜过去兑。他正在心里嘀咕这老头下得真可爱呢，就听到一阵高跟鞋的声音。

　　这个频率，这个节奏，鬼使神差的，他转头，果然看见了叶奚。

　　*

　　叶奚煲了汤。
　　梁恒眼皮抬起来看她。

　　叶奚把保温盒放在里面的桌上，说：“我买点车厘子。”
　　梁恒给她称了小半斤，递给她的时候，说：“送你了。”

　　叶奚稍抬眉，“车厘子可比我煲的汤贵多了。”
　　梁恒没吭声，又抖了抖袋子。

　　叶奚不再推迟，收下，朝里看了一眼，“你姑姑呢？”
　　梁恒说：“在医院。”
　　叶奚又问：“你伤口还好吧？”
　　梁恒答：“没啥大事。”
　　叶奚点头，轻松了一点，“那就好。”

　　想了想，又叮嘱道：“记得常换药，医生说，不能感染。”
　　“嗯。”
　　“走了。”
　　“……好。”

　　回到店里，她把赵樱和她同桌的艺术照全部修好，合印出来，订装成册，放到桌上。
　　电脑旁边放着一个日历，29号打上了圈。当初魏廷景给她发的资料里显示，那名叫Jack Zhang的摄影师，将在这日来到望东的人工岛。

　　昨晚魏廷景给她打了电话，当时她人在医院，根本没注意。
　　等回到家，看到他发的信息，心跳得快不受控制。

　　找到范晟的前妻了，她就在尤京。当年和范晟离婚之后，他嫁给了一个杂志社的编辑，后来生下一女，现今九岁，在读小学三年级。

　　等这几日的客人把成品都带走，叶奚去三楼，把钥匙给王老太，拜托她这两天照顾一下吉祥和橘猫。
　　出门时天已经黑了。

　　驱车上路，驶过望东主街大道，碰到两队在路边飙车的人。
　　擦车而过时，叶奚和外面摩托车上的人眼神相撞。

　　昏黄的路灯落进他眼里，透过挡风玻璃，陆岩轰然加速，摩托车猛得飙得老远。

　　*

　　魏廷景约了一家日料店。
　　包间幽静，靠窗，清风。他慢条斯理地坐下，松掉领带，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没一会，包间房门被推开，叶奚风尘仆仆地走进来。

　　魏廷景脱掉黑色西装外套放在一边，白衬衫袖口散开，往上挽起一圈，露出白皙的手腕。
　　他端在嘴边的小瓷杯一顿，眉梢微抬，目光锁住叶奚，直到对方坐到自己对面。

　　“你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魏廷景放下茶杯，像是控诉，可语气又很淡，并没有不满。
　　“你整天都忙，空出一小时静坐冥想，不正好？”叶奚坐下，用手扇两下风。

　　菜陆续上来。

　　魏廷景松了松手腕的手表，淡笑一声：“那我不是还得好好感谢你？”
　　“谢就不用，多见外啊。”
　　魏廷景手抖，“你倒是一点都不见外。”

　　魏廷景是The Blue品牌公司的艺术总监，圈内最毒舌的艺术指导家，与叶东朔私交甚好，比叶奚大五岁。外人常说，the blue的艺术总监呐，穿上衣服人模人样的，一开口就让人跪，全程不带一个脏字，两句话就能羞辱得你妈都不认，能在他手底下存活的人，那都是霸王中的战斗机。
　　当然，毒舌归毒舌，但也是他这样直言不讳有什么说什么的性格，收获了一大群圈内好友，人脉极广，所以叶奚托他帮忙找Jack Zhang的消息才那么快有回应。

　　这次为了找到范晟的前妻，他可谓是下了血本，这顿饭，自然是来邀功加宰人的。
　　叶奚心情好，知道他帮忙干了大事，小脸笑得下巴都快掉下来。她又是给倒水又是给递纸的，就差把吃的给喂到人嘴里了。

　　魏廷景享受了三分钟优待，也不多贫，从口袋里拿出信封，递给叶奚。
　　里面是前妻女儿的照片，在学校的，上车的，回家路上的。

　　魏廷景说：“我在找到她的时候就邀她和你见一面，可她非常抗拒，一口拒绝。”
　　叶奚问：“你当时怎么跟她讲的？”

　　魏廷景道：“我说你是当年同范晟一辆车里遇难的同事的女儿，听说你改嫁了，想见见你叙叙旧。不过人也知道，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突然说约见面，肯定有什么事，她直接转头就走了。”
　　“所以，”

　　“所以不打击到她的痛处，她是不会主动出来的。”魏廷景吃了片三文鱼，点点桌上的照片，“女儿就是最好的武器。”
　　“呀，看不出来，你还挺聪明。”叶奚笑眯眯，眼角弯弯。

　　魏廷景瞥她一眼，语气陡然变冷，“你以前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叶奚很诚实地答：“以为你就会撩妹。不过现在看来，你脑子可好使了。”
　　魏廷景呵呵，就当她是在夸他吧。

　　顿了顿，他往肉里涂芥末，一边说：“所以叶奚，你是在怀疑程阿姨的车祸有猫腻？”
　　叶奚点头，说：“那个Jack Zhang真的太像范晟了，每次见到他，这种感觉就特别清晰。”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十多年了，当年警察都说是事故，你现在能调查到什么样呢？”

　　叶奚说：“我不知道这样做会得到什么结果，但是吧，心底总有根刺，如果我不去查，我就一直没办法好好生活。有遗憾，会不甘心，你知道吗。”

　　魏廷景叹气，啧一句，“得，随叶小姐的便，反正你钱赚得够多，随便挥霍都能过一辈子。”
　　他一招手，又开始点菜，专挑最贵的点。
　　*

　　第二天下午，放学时间，魏廷景开车到市二小外面等着。这个时间来接孩子的家长很多。
　　叶奚坐在副驾整理头发，然后往校门口望，嘀咕：“怎么还不出来？”

　　放学铃声大作，一群小学生背着花枝招展的小书包鱼贯而出。
　　叶奚打开车门下去，朝人群里寻找。

　　环视两圈，墨镜底下的眼角一弯，叶奚取下眼镜，朝迎面小跑过来的女孩走去。
　　小女孩只注意到不远处的母亲，笑着小跑过去，像躲纯洁的雏菊。她并没有注意到逐渐走近的叶奚，一不小心，脑袋撞上去，顺力反弹，女孩跌坐在地上，捂着脑袋抬头。

　　叶奚忙把人扶起来，关心地问：“小妹妹，摔疼没有？”
　　女孩站起来，警惕地看她一眼，挣开双手，摇摇头。

　　“不好意思啊，姐姐没看见。”
　　女孩抿了抿嘴，说：“没关系。”
　　话音刚落，女孩朝叶奚身后看去。

　　“小笙！”
　　叶奚唇角上扬。

　　她转身，看到范晟的前妻小跑过来，拉过女孩，目光探寻地打量她一番。
　　正想就此离开，谁知叶奚抬眸，叫一声：“范阿姨。”
　　她猛地一怔。

　　*

　　小学附近有家商场，两人挑了一个咖啡店坐下。
　　魏廷景带着女孩在商场中央的游乐设施上玩。

　　范晟前妻姓戴，她将目光从女孩身上移过来，看向叶奚。
　　“戴阿姨。”叶奚喝了一口咖啡，正准备开口，戴阿姨却抢先说话。

　　“叶小姐是吧，不是我不想见你，只是我好不容易放下过去，好不容易才有现在的安稳日子，我只是不希望再受到打扰。可是你今天居然找到小笙，叶小姐，这影响到我现在的生活了。你理解理解阿姨，好不好，嗯？”

　　叶奚笑了笑，说：“戴阿姨，我理解你。当初发生那样的事，你能从阴影里走出来，拥有现在这样一个家，是来之不易。我来见你，并不是想搞破坏，只是当年有些事，我必须得找知情人问清楚，这期间我用的方式不对，这点我道歉。但是阿姨，”叶奚话锋一转，态度诚恳，“我真的很需要知道一些关于范晟叔叔的事。”

　　戴阿姨缓了缓，表情似乎很不耐烦，她舔舔唇角，又看向另一边正在玩滑梯的女儿。
　　她回头，喝了口水，说：“好吧，你问，但我不保证我说的都是正确的，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并不一定记得清。”

　　叶奚看着她，说：“我查当年车祸的记录里说，当时范晟叔叔开车，与一辆反向过来的货车相撞，因为撞击太过惨烈，他当时已经面目全非。我想问的是，戴阿姨来认领时，有去验DNA吗？”

　　戴阿姨目光下落，似乎在回忆，又看着叶奚的眼睛，说：“没有。我过来，一看到他手腕上的手表就知道是他了，那是我送的，他戴了好多年了，我不可能认错。”

　　那是半夜凌晨，她从噩梦中惊醒，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她像是有预感一般接起电话，然后崩溃。

　　冲到医院的时候，范晟已经被送往太平间了。她进去看他，白布盖着，像个物件。她坐在旁边哭，他手臂靠床沿，垂落下来，那只金色的表刺痛双眼。警察问她，需不需要看脸，她只掀开白布的一角就再也看不下去。昏暗的房间里，透过掀开的一角，她瞥见他脸上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她没有勇气往下看。

　　后来尸体火化，她带着他留下的一笔钱，从永安消失。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