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叔与我

　　14.

　　很多事，我明白都是寻常事。
　　祁天尧在家里受尽宠爱，有妈妈为他费尽心血，有父亲替他考虑周全，这是寻常，理应如此，因为他们是一家人。
　　我都明白，也从不奢望，只是和父亲的那点血缘纽带，总还是让人不受控制地自我安慰——我仍会被人牵挂。
　　然而今天父亲告诉我：“不用了”。

　　那一刻其实没感觉到有多伤心，只是惊讶，惊讶他怎么会这么直白地拒绝我。
　　其实骗骗我也可以的。记下电话号码，对我说“以后联系”，然后再把号码忘记，也可以的。
　　可是他没有。
　　他对我说“不用了”，跟着祁天尧的妈妈回了家，最后朝我望了一眼。
　　那一眼中我看到了悲伤，看到了遗憾，可是真的，那里没有留恋。
　　父亲没有舍不得。
　　我后来在原地站着，渐渐觉得难受，倒也不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件事，而是心口实在有些痛，生理反应罢了。
　　所以我告诉自己要快点接受这个事实，要快点恢复到正常的心态，那样才不会继续难受。
　　我坐在车上很努力地做着自我建设，眼见就快要成功，却听见言叔说：“小雨，开心点。”
　　功亏一篑。
　　我紧紧地捏着那两个笑脸玩偶，拼命忍着不掉眼泪，整个人都微微颤了起来。
　　言叔似乎是感觉到了，他把手从我的头上放下，说：“小雨，难过就哭出来，不要为难自己。”
　　我把双手挡到眼前，一下涌出泪来。

　　哭是要有人看着的，要知道可以求得安慰，才有资格流泪。

　　我脑海中无序地闪过许多场景，父亲的笑、父亲的手、父亲的那一眼……可最后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了那条小路。小路上，言叔在等着我。
　　在跌倒之前，是他接住了我。
　　车里很安静，只听得见我的小声呜咽。我能感觉眼泪流进了手心，然后一路蜿蜒，把衣袖都沾湿了。

　　我哭了很久，放下手时觉得小臂有些酸。
　　言叔还是和先前一样看着我，连姿势都没有变。他见我已平复了些许，便抽了张湿巾给我擦眼泪。
　　微凉的纸面被轻轻按压在眼角边，我不自觉地眨了好几次眼。
　　言叔擦完脸颊又继续往下，我往后缩了缩，这回哭得鼻子堵了，我不想让他觉得脏。
　　可言叔却扣住了我的后脑勺，换了张纸巾捏住了我的鼻子，我没办法，擤了个这辈子觉得最难为情的鼻涕。脸都烧起来了。

　　脸上收拾干净后，言叔把我掌心里的那两个玩偶拿到一边，又抽了张湿巾，从手腕擦到每个指尖。
　　言叔的手很暖，很宽厚，这些我早就知道。但此时此刻又多了份安全感，让我闪过一个念头，想问问他能不能就这么捏着不要松手。
　　可言叔很快就放开了。
　　他将纸团都放进废物槽后，问我：“饿不饿，先吃点东西？”
　　不说还好，他一提就感觉肚子空了，我点点头，拿起玉米杯吃了起来。

　　刚才的那场宣泄花去了许多力气，我不停地咀嚼下咽，等反应过来时，正准备咬上第二个汉堡。
　　我偷偷往身边的纸袋里看了眼，空了，赶紧把嘴收了回去合上。
　　言叔在一边看着，笑了笑说：“吃吧，吃得下是好事。”
　　我不好意思地朝他看去，“言叔，那你就没有了……”
　　“没事，我还不饿。”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汉堡没动，过了会儿才语气郑重地开口道：“谢谢你，言叔。”
　　这是迟来的道谢，之前不知怎么就一直没能说出口，可能是因为言叔常说不需要我感谢。
　　我猜他这次也会这么回应，但却听见他说：“要谢的话，就把汉堡吃了，再做一件事。”

　　这是言叔第一次对我提要求，我赶紧坐直了身体问他：“做什么？”

　　“陪我看电影。”

　　“好……嗯？”

　　自儿童套餐以后，那种深深的违和感就环绕在言叔周围，迟迟不散。
　　尤其是当他穿着一身挺阔西装，站在周六晚间的影院大厅时，和周围嬉笑打闹的人显得完全不同。
　　他站在大屏幕前看排片信息，眉头微微皱着，很久都没有做出决定。
　　开始我是真以为言叔是让我来陪着看电影，但现在我就怀疑，言叔是不是为了让我不再瞎想，才突然想到要来这儿的。
　　因为他看起来真的是……平时从不进电影院的样子。

　　言叔仍旧盯着大屏幕一言不发，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爱情/喜剧】我的小情人 19:00 22:00 00:00
　　【爱情/传奇】和叔叔的500次初恋 20:15 22:15
　　【爱情/悬疑】禁断之爱 23:00 00:15
　　【爱情/科幻】如果还能遇见你 19:30 23:30 00:45
　　【犯罪/惊悚】雨 20:15
　　【剧情/悬疑】成年以后 23:45
　　【家庭/剧情】美丽的谎言 19:15 20:45 23:30
　　【儿童/喜剧】请在夏天说爱我 18:30 20:45

　　……凭我对言叔的那一点点了解，我猜他可能会选那部家庭电影。
　　因为《成年以后》的时间太晚了，《雨》又是犯罪片，言叔肯定不会带我看，而这几部爱情片……怎么看都不适合的样子。

　　又过了会儿，言叔终于有了决定，他走去柜台买票。
　　我跟在后面，出票后他递给了我，问道：“需不需要买爆米花？”
　　“不用”，我摇头，刚才在车上吃够了。
　　“那就进去吧，已经开场了。”
　　言叔揽着我的肩往影厅走，直到检票时我才看清了即将要看的是哪部电影。

　　《请在夏天说爱我》，18:30场，儿童/喜剧，英语2D。

　　……我对言叔还是缺乏了解的。
　　我抬手看了眼表，六点三十二了。

　　因为已经开场，放映厅里的灯都关了。
　　工作人员举着小手电带路，言叔走在我的前面。我们的座位在倒数第二排，靠着走廊。
　　我跟着往上走楼梯，一不小心没踩住，下意识地抓住了言叔的手臂。
　　“怎么了？”言叔像是转过了身。
　　“没事，踩空了。”我小声回道。
　　言叔没再说话，他把我的手从小臂上拿下，然后牵着我继续向上。
　　那种久违的过电感又来了，电得心跳都快了几拍，可是这次我没想要挣脱。大概是真的怕摔。
　　到座位后，言叔松开手，让我坐在里面。
　　虽然是延后进场，但也只是错过了片头而已，我们落座后，电影正片恰好开始了。

　　说实话，因为电影分类是儿童喜剧，我真的没什么期待。
　　我觉得言叔经过深思熟虑最后选择一部儿童片，肯定是对我有误解。
　　但是当电影情节逐渐展开深入后，我发现倒是和想象中的不一样。与其说是儿童片，不如把它看作是个成人童话。

　　主角是个小男孩，在三年级时转学，遇上了一个富家男孩。由于志趣相投，他们很快成为好友，富家子带主角见识各种新奇事物，让曾经阴郁的主角重新乐观起来。
　　后来主角爱上了同年级的一个女孩，为了追求她，主角很多次失了富家子的约，两人关系渐渐疏离。
　　可小孩的心中到底没有真的怨和恨，很快到了暑假，主角和女孩在一起了，他和富家子的关系也回到了最初。
　　最后，富家子担任“牧师”，为主角和女孩主持了一个“婚礼”。

　　结局的“婚礼”看起来很荒唐，因为都是些八|九岁的孩子，没有教堂、没有仪式，更重要的是，他们可能根本不懂结婚的意义。
　　但是那种天真又确实令人怦然心动。
　　或许他们不懂婚姻，但仍然懂得爱。

　　片尾曲响了起来，影厅里的灯亮了。我这才发现，这一场坐满了观众，而且绝大部分是成年人。
　　我有些惊讶地往言叔那里看，和他四目相对。
　　“怎么了？”言叔问道。
　　我说：“言叔，你真厉害，选了这部片子。”
　　“随便选的。”
　　言叔神色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我没忍住笑了。而且一想到言叔研究了十多分钟才“随便”选了这部，我就更停不下来，眼睛都笑弯了。
　　言叔有些无奈道：“笑什么？”
　　我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没回答，等笑意平复后才对言叔说：“言叔，谢谢你，我觉得很开心。”
　　言叔看着我，也笑了，“嗯，那就好。”

　　周围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影厅，我和言叔也起身，一前一后地往外走。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多小时前的那次牵手，但散场时灯光敞亮，我没有再摔跤的可能。
　　走出电影院后，我问言叔需不需要吃饭，已经超过八点了。
　　言叔说不用，他给盛姨发过消息，让她在家准备了一些点心。
　　于是我们直接坐电梯到了停车场，言叔和我并肩向前走。我脑子里回想着刚才的电影情节，心情不错。

　　言叔看我，“高兴什么？”
　　我微微仰起头，“在想电影……我觉得挺好看的。”
　　“是么。”
　　“嗯”，我点点头，“虽然有遗憾的地方，可是这电影真的很打动人。”
　　言叔问：“遗憾的地方？”
　　我笑了笑，说：“我不知道想的对不对，但是……富家子应该是喜欢主角的吧？他因为受了冷落离开，可最后又回到主角身边，还帮着主角举办婚礼，挺让人心疼的。”

　　言叔：“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就是感觉，感觉富家子看着主角的样子，和主角看女孩时是一样的，都想拥有，都想去爱。言叔你不觉得吗？”

　　言叔听我说完，沉默了会儿，说：“你觉得没问题吗，一个男人喜欢另一个男人？”

　　我一怔，脚步都停了下来，看着言叔没说话。

　　言叔又接着问我：“不讨厌吗？”

　　讨厌吗？
　　这个问题唐宋元问过我，当时我说不是，我说因为没见过。
　　可言叔问起，我突然就想到了昨晚在电梯间里琢磨的那件事。
　　言叔……他是吗？
　　其实我给过自己回答了，但现在看着言叔，心却还是越跳越快，真是莫名其妙。
　　我让自己平静了会儿，回答他：“不讨厌。”

　　“完全不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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