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皇后传

　　东方家的学堂在一处单独院落，广三间纵两间，比普通人家的住房还大，堂中没有屏风、没有隔扇，从南通到北，从东通到西，摆着一排排矮桌、坐垫，异常空旷。如果是在夏天，待在这种大堂里，四面通风、八方开阔那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美事一桩，可要是在不对的时节，比如现在，就着昏暗的烛光，感受地砖里冒出、门缝里钻进来的丝丝凉意就不太美了。
　　东方苏苏落水的事，东方明没说什么，可当他让她们两人都到学堂来抄三天《战兵法》的时候，程安就觉得他必定对前后之事都心知肚明，这是对她们二人的警告。在他看来，东方苏苏推东方永安一次，东方永安还击一次，实属情理之中，所以他没有当众斥责程安，但他需要她们明白她们是姐妹，姐妹之间做这种事很不对，甚至十分糟糕。只是他没想到，东方永安死了，不能怪他程安想，她已经弄清楚东方永安是会水的，一个会水的人在荷花池淹死，谁能料到？阴沟里翻船这种事不是总会发生，她又替东方永安惋惜起来，真乃时也命也。
　　她开始怀疑，老天再让她活一次是运气好？巧合？还是别有意图呢？如果能托个梦悄悄告诉她就好了，可惜你需要它的时候总是不在，才是老天这家伙的风格。“好无聊啊。”大堂里，除了桌子垫子这些不会发声的死物，就是埋头安静得出奇的东方苏苏。她将笔杆放上撅起的嘴，“噗”地吹出口气，笔杆掉下，再放上、再掉下：“哎，小丫头，陪我说说话。”
　　东方苏苏奋笔疾书头也不抬：“小丫头说谁小丫头？懒得理你。”
　　她以手托腮，歪着脑袋：“你的眉毛是自己画的吗？我跟你说，画得太粗了，显笨。”
　　东方苏苏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眉毛，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
　　“哎。”她忽然凑过来，惊得东方苏苏急忙后仰，差点扭到腰，“你眼角下有颗泪痣？怪不得是个小爱哭鬼。”
　　“你才是爱哭鬼！”东方苏苏挥手将她赶开，她顺势绰起桌上一张写好的纸，“写的还不错嘛。”东方苏苏的字秀气精致，一看就是出自大户人家贵女之手。再看自己的字，丑是肯定不丑的，但就实在普普通通。程安少见地升起羞耻感，讪笑着摸了摸鼻子，准备将纸张还回去。不想东方苏苏一巴掌扫过欲抢夺，反叫程安起了逗她的心思。
　　她一个翻身躲过，将纸张折叠朝东方苏苏甩甩：“想要？来啊。”
　　“就是这样，你才惹人厌！”东方苏苏跺脚。程安思量，这是说她像东方永安？
　　两人一追一跑在矮桌间上蹿下跳，围着柱子、灯架钻来钻去。东方苏苏追得气喘吁吁却连程安衣角都碰不到，气得一张脸越发皱巴，鼻子冒烟，正好绕回自己写字的桌边，瞧五步开外的人摇头晃脑做鬼脸，怒上心头，抓起桌上的笔墨就丢过去。墨砚掉在地上溅出一大片黑汁，程安回身，本能展开手上物什挡住直戳眼睛的毛笔，下一刻，东方苏苏锐利的尖叫差点刺穿她耳膜。
　　“呃，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东方苏苏被她抢来又被她用来挡开毛笔、抄好了一篇《战兵法》的纸张上一个大大的黑色洞窟。
　　“东方永安你这个死丫头！臭丫头！混蛋，你该死！”东方苏苏像一只咆哮的母狮子，再不顾形象，卷起衣袖，提起裙摆一阵风似的追来。
　　程安吓得扔下破纸赶紧逃跑，这次她很快被追上，拳风从背后袭来，滑过脖子，程安回头拍拍胸脯：“妈耶，吓我一跳，你来真的啊？我真不是有意的。”都怪自己犯贱。
　　“谁管你是不是故意的！吃我一拳！”
　　又一拳照脸袭来，程安仰面躲过，对方的袖子扫过鼻尖，让她打了个喷嚏。眼前脸蛋气得圆鼓鼓的小姑娘叫她刮目相看，看上去细胳膊细腿，力气竟不小，出手有股子狠劲，不愧是将门之女，很有两下子。
　　不过也只是有两下子，毕竟是小女孩，临战经验差太多了，招式也多是花架子，校场上练出来的，好看不中用。
　　她站定身形，手臂前后弓开，臂上蓄力，双手握拳，打算让小丫头见识一下什么叫拳法，虽然现在同是小女孩，但上辈子那没日没夜的训练蝌可都烙印在骨子里。第一拳格开东方苏苏直勾勾的拳头，第二拳，从下往上一勾，袭向她下颚，在离她尚且脆弱的颌骨一寸的地方停住，紧接着第三拳腋下、侧腰，第五、第六拳……每一拳迅疾、精准、利落，虽然卸去了七分力，仍叫东方苏苏无从招架。
　　东方苏苏从屋子这头连退到那头，面上既惊又怕，以袖揩过嘴角，怒目瞪着她。
　　“招式简单一点，简单不是直接，招与招之间没用的小动作少一点。”她勾勾手指头，“再来，我教你。”
　　东方苏苏一甩裙摆，提臂握拳冲过来：“谁要你教！”校场上她便出尽风头，言语上还要奚落她，她怎么就不明白，就是她那副轻轻松松、仅仅花费那一点点的努力就能达到她千辛万苦才能达到的高度的样子，让她那么厌恶她，让她们姐妹之间剑拔弩张，让她活得痛苦、不甘，嫉妒扭曲得连她自己也觉得丑陋。
　　“都是你的错，不是你，我不会这么不快乐，不是你我不用活在阴影下！都怪你！”小女孩嘶声叫喊着朝她扑来。
　　“我不知道之前发生什么，但你真的不觉得，或许是你想得太多？小孩子家家思想别太复杂。”
　　“你什么都不懂！”高高在上的嫡女，哪懂庶女的悲哀。她也想要像她一样，犯错时，父亲对她大声呵斥，恶作剧时，管家拿扫帚追赶，马叔冲她嚷嚷，想要厨房里免得妈子偷偷塞馒头给她，烧火小妹跟她一起趴在草丛里捉悉率，想要……可惜他们每一个对着她时都带着面具，那种标准微笑的面具。他们称呼她二小姐，冷冰冰的“二小姐”，她不想要，不是真的想要。
　　越想越委屈，东方苏苏红了眼眶，一跃而起，跳上桌子，对着桌下的人一道劲腿压下去。程安双臂交叉于胸前格开她的腿，再用力一推，小姑娘尖叫着往后倒去。她一把扣住东方苏苏脚腕将人扯下来，左手从她腰后穿插过，人便被扣在她怀中。
　　“用腿是讲究时机的，还有你这招发出后起码已经预想好敌人的应对，以及自己的后招。”
　　“要你管。”东方苏苏扬手一巴掌被程安避过，随即旋身退开，手腕一提，手掌化刃再次急攻而来。程安左右闪避，双手如梭，将绵密的掌势尽数接住，一个躬身绕到她身侧，对准她的腰间又是一拳，打得她踉跄直退，差点摔倒。
　　程安十分及时地拽住她的腰带：“小心点，摔个狗啃泥可就不好看。”
　　“你！”
　　“教你的调调怎么学不上？预判，预判很重要！出手别太直接，傻子都知道你想干嘛。”
　　“不听！不听！”
　　“别耍小孩子脾气。”
　　“我本来就是小孩子！”
　　东方苏苏好容易逮着机会抓住程安的手腕，脑中不由自主想起她说的“出招时就要想好后招”，于是一手按住她肩头，一手将她的手臂拧到背后，同时抬起膝盖对着她后背就顶过去。程安被她结结实实踢了一脚，看着她狼狈的样子，东方苏苏心中窃喜，叫这个蠢蛋大言不惭地说要教自己，这不就吃到苦头了？蠢丫头活该！
　　不想程安回头笑嘻嘻道：“可算开窍了，不然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东方家的，有我这么聪明的小妹，你这个的姐姐的怎么能那么笨呢？你说是吧？”
　　“……”方才那一点欣喜立时当然无存，东方苏苏吼道，“东方永安！”
　　“哎，叫我干嘛？”
　　偌大学堂里，烛火摇曳，一粉一绿两道身影追逐交错，长袖裙摆纷飞如天女起舞，自成一道趣味之景。
　　门外两道身影悄然而立，东方明与苏成将堂中两个小女孩有模有样的招来招往尽收眼底，东方明捋捋胡须：“你怎么看？”
　　“二小姐基本功还算扎实，但如三小姐所说出招犹豫，力道也有所欠缺，考虑到年龄尚小又是女孩子，老爷平日布置的功课想必有认真完成。”
　　东明点头。
　　“至于三小姐，属下很疑惑，她的出招除了身体原因力道稍欠外，招招精准利落，十分老道，毫不拖泥带水，从基本功看非是短短一两年能成。若属下没记错，三小姐与二小姐都是两年前开始练。除此之外，三小姐的招式都是最简单最实用的招式，恕属下直言，她的招式很怪异，非是校场教出来的。”
　　“没错。”东方明的眼中透出夜幕的深沉，久经沙场的老将，这些招式是不是出自自家，一眼就能看出。
　　程安与东方苏苏闹了一宿，天亮以后趴在桌上睡，入夜后继续打闹，如此三日后，想起罚抄之事却只得一叠空白纸张。
　　“让你们抄写《战兵法》，你们倒好，就给我这个？”东方明甩甩她们上交的空白纸，“说，都干了些啥？这三天不是让你们来学堂休假的吧？”
　　小丫头们垂着脑袋，蔫蔫道：“女儿知错了。”
　　东方明看她们顶着浓浓的黑眼圈，忍住笑意：“瞧你们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让你们干了三天活。这次就饶过你们，回去好好睡一觉，叫你们的娘给你们弄点吃的补补，免得别人说我苛责你们。”
　　“谢谢爹！”两个小女孩高兴得蹦起来。
　　“吃饱睡足了还是得抄完。”
　　“是。”喜悦如此短暂。
　　东方苏苏率先回去后，东方明叫住程安：“你们的打闹我都看在眼里，苏苏出招稍嫌轻浮，而你上身灵活下盘稳，可见基本功扎实，为父很是欣慰，但……”他顿住，程安静待下言，往往“但”之后，才是人们真正要说的话。他说：“为父有一点不明白，你的招式看起来很奇特，是苏教头教的？”东方家作为将军世家，有自己的守卫，自己的校场以及教头，苏成便是校场总教头，负责守卫以及东方家两个小女儿的日常训练。
　　程安回：“不是。”
　　“哦？”
　　“这是我融合苏教头所教以及书阁所藏《武技》、《一百零八招制敌》、《实打》、《兵器谱》等书册，拣选其中最适合我的招式，化简去繁所得。”幸好她早有对策，之前去书阁转的时候特地留意了一下。
　　“你认为招式意义何在？”
　　“出招的最大意义与目的就是制敌，能让自己以最有效方式制服敌人的就是最适合自己也是最好的招式。”
　　她的回答让东方明很是欣慰，打消心中疑虑，笑道：“不错，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想法已是难得，日后你当恪尽勤勉，不负为父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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