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皇后传

　　程安作为东方永安醒来已经一月有余，这一个多月她将东方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透，实在再没有什么逛头，便开始将注意打到长阳这座城池上。她思量着找个什么借口溜出去看看，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时代，什么样的世界，这日她在这里的母亲慕夫人就十分善解人意地叫小厮来传话，说打算带她前往云华寺，为她病愈礼佛还愿。
　　去寺庙不是去逛街，但总比憋在将军府这一亩三分地好。瑶琴看起来比她还高兴，抱着她转两圈：“太好了，总算可以出门，再憋下去，小姐刚好了这病又得憋出那病来。”
　　程安道：“是我憋出病还是你要憋出病了？”看样子，东方永安常带这丫头出门。
　　“您不知道，前两天门房家的二丫头来我跟前炫耀，说街上这里多了什么好吃的，那里多了什么好玩的，您没瞧见她那个得意样。这次出去，我得扳回一城，叫那丫头也抓心挠肝一回。”
　　“先前那些焦糖栗粉糕是她给你的吧？”
　　瑶琴笑：“亏那丫头还有点良心，说小姐平日待她们好，她没什么好东西，就只有些糕糕饼饼孝敬您。”
　　“待她们好？我怎么听她们背后都叫我调皮蛋、臭丫头呢？”程安一面说，一面将一只软枕头放进箱子，这只软枕头里面塞了麻籽干花可香可舒服，她可喜欢了，“把我那只小被子也拿上。还有鞋，拿黄缎面那双，不硌脚。”来到这个世界不方便的地方太多了，到现在她都没完全适应，不过好处嘛，也不是完全没有，比如那些精巧得她见都没见过的美食，从来也用不上的胭脂水粉、穿不上的漂亮衣服，光是将军府就比她去过的公园还美。成了东方永安，住在将军府，她就像个肤浅的暴发户，又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眼里瞅着都是好玩意，都是糖衣炮弹，她有提醒自己要保持一身正气，不为万恶的金钱所动摇，但那不大管用啊。
　　“那才是真情分呢。”
　　傍晚时分，瑶琴点六个丫头，将几个大箱子搬上备好的车。香袋、妆盒、靠垫、衾被一样不落，又将程安扶上车，马夫大声吆喝，甩起鞭子，车毂就咕噜转起来。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到达云华寺，僧侣们已在门口等候，见他们来，分让两道，住持迎上来与慕夫人互行礼毕，瞧见一边的程安，道：“这便是三小姐吗？”
　　慕云道句：“正是。”牵起程安，“安安来见过大师。”
　　程安上前行了个礼，住持点头：“果是人中龙凤之姿。”她心中暗笑，这老和尚忒会吹牛，怎么就瞧出龙凤之姿了？
　　慕夫人眉开眼笑：“大师过誉。”
　　老和尚让后一步：“请随老衲来。”
　　慕夫人与住持登上台阶，带着一大堆人往寺庙去。上了月台，一直随在程安身后的瑶琴凑上前悄声说：“小姐与这里颇有缘分呢，当年您出生，有一和尚刚巧化缘路过，瞧见了，说您龙凤之姿，命中奇贵，将来必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领万军。大将军笑说一个女孩家指望什么统领万军，他也没个人继承衣钵，那和尚说，你们只管瞧，和尚不诓骗人。这事府里上下都知道，为此老爷偏爱小姐，二小姐才越发嫉妒，那和尚就是这庙里的。”
　　“还有这种事？我看就是那和尚看在将军面上哄你们高兴罢了，信不得。”若信得，她程安又算怎么回事？被路边摊算命鞭打过的大好青年，听见这种除了一笑置之还是一笑置之。
　　瑶琴却得了劲：“怎么信不得？这次小姐落水病危，那些个大夫都说凶多吉少，夫人着急前来问佛，又遇那和尚说急什么，快好了，果然回去第二日小姐就好了，可见神佛在上不得不信。”程安对她报一个“信，你说什么我都信”的笑。
　　前头慕夫人问：“无法大师可在？”
　　住持回：“我那师叔真应了他的法号无法无状，这寺里他是待不住，前日又云游去了。”
　　“大师实乃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
　　“师叔倒是给三小姐留下几句话。”
　　“哦？”
　　听见提到自己，程安竖起耳朵，那和尚却再不开口，直至众人进入大殿，僧侣们退下，方道：“师叔留诗曰，镜中花似花，水中月非月，绝路山崖前，花月无需辨。凤凰浴火生，飞龙九霄腾，茫茫归何处，云深觅初心。”不但程安听得稀里糊涂，显然慕夫人也很不明白，问：“此话何意？”住持并未解答，只道：“待因缘至，三小姐自会明白，还请三小姐谨记于心。”
　　就这几句似懂非懂的话，怎么谨记于心？程安嘟囔，看见那和尚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活像看偷了别人家什么宝贝的小偷似的，唬得她赶紧闭嘴，转过头去，假装看佛像。
　　见她不应，慕夫人推一把：“大师叮嘱，听见没有。”这才回了句：“是，永安定会铭记于心。”
　　“甚好。”住持又与她们说了会话，商讨了下翌日奉香诵经事宜，见天色不早，让人将她们领去一早准备好的厢房，小和尚将斋饭端进来说了声，施主请慢用，便退出去。
　　程安爬上炕头，摆上两双筷子，让瑶琴一起坐下。瑶琴起初推拒，拗她不过，于是两人在矮几两边坐定。瑶琴将靠枕递给她，她接过抱在怀里，软枕以狐皮缝制，软绵绵，舒舒服服：“明日上午诵经，下午咱们有时间出去逛逛？”瑶琴将杯盘放好，斟一小斛酒给她：“屋里虽暖着火盆，但毕竟简陋，喝点酒暖暖身。”这是东方家比别家好的地方，并不因为是女儿，就禁酒。
　　程安接过抿一口：“你说好不好？”
　　“只要夫人同意，我自然好。”
　　“那就说定了。”她高兴地举杯轻碰瑶琴的杯子。
　　翌日一早，程安跟随慕夫人去大殿。巍峨的大殿里佛像庄严，僧人们端坐两侧，慕夫人领她站在中间，住持为她点琉璃圣水，去晦净身，两边木鱼响起，僧人们开始诵念经文，小和尚递上祈福香，程安接过上前三拜，将香插入炉中。佛前香案上烛火明灭，香烟袅袅，她跟在慕夫人身侧，只听她轻喃：“求佛祖保佑我儿平平安安，不求大富大贵，建功立业，惟愿她们康健长乐，顺遂如意一生，信女愿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程安暗叹，可怜天下父母心，想起自己那也许再也见不到的父母，顿时心如刀割。
　　她不知这次与父母的分别该算是生离还是死别，但她清楚，这次与过去每一次都不相同。往日在军中虽也是聚少离多，却都不如此次再见无期。她不在意自己要如何面对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唯一放心不下她的父母，她最亲爱至爱的人要如何承受失去自己的伤痛，老来又可有人照顾。思及此，已经许多年不曾哭泣过的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虔诚的人，也知道临时抱佛脚佛也嫌弃。”她望着半阖着眼的高大佛像那淡然肃穆的面容，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不切实际的希冀，“若神佛有灵，请保佑我的爸爸妈妈，程安不孝，要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能为他们养老送终。只愿他们早日走出伤痛，此后无病无灾，相互扶持，老有所依。我愿终此一生，虔心供奉。”她深深一拜，祈愿将所有的思念与祝福，连同心中翻涌的无尽愧疚，传达给遥远得不知在何处的亲人。
　　“对不起。”她短短一生，二十五年，无愧天无愧地，却亏欠了最亲的人，她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讽刺，从前不信神佛，如今却只能求助于虚无缥缈的神佛。
　　她带着前所未有的虔诚，垂首于佛前，不知过了多久，慕夫人略带担忧的呼唤传进耳中，她才回过神。再抬头，决堤的情绪已经平复，眼中的汹涌也已藏起，她跟在慕夫人身后，离去前，回望一眼垂眸看着众生之苦的佛陀，轻喃：我得在这里生活下去了，我会想你们的，那些属于程安的亲人、朋友、生死之交们。又在心里加了一句：希望你们记得我，但不要想念太久哦。
　　午后，她告过慕夫人，软磨硬泡终求得慕夫人同意她带着瑶琴往长阳大街去。
　　“大殿里，我看小姐像变个了人，还以为你不带我出来了呢？”
　　“怎么会？长阳大街上的花花绿绿都在等着我们，怎能辜负？”程安轻摇白玉扇。瑶琴看她将长发盘成一个髻，穿一袭象牙色长袍，外罩一件水蓝色薄纱长衫，腰系点朱白玉，唇红齿白，秀气中又带贵气，好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啧啧两声：“幸亏您不是小公子，不然得祸害多少纯情姑娘”。
　　“先祸害了你再说。”程安轻佻地拿扇子去挑瑶琴下巴，被她嬉笑着跑开。两名侍卫远远地跟着前头这对明明一看就是粉嫩小姑娘非觉得自己是风流倜傥公子哥的主仆，无奈地摇摇头。
　　从前程安很少出军区，难得有机会逛街，她很快被繁华的长阳吸引。长阳作为大辰的都城，又是涂江流域经济人文中心，其繁荣鼎沸之势可想而知，它就是这片古老大地上最耀眼的明珠。脚下六车宽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四方汇聚，八方来客，商贾贵胄，文人墨士尽呈盛世之景，这还不是长阳最宽阔的街道，瑶琴说最宽的那条在城池最中央，将整座城一分为二，足有一百五十步宽。
　　两人在人群中穿梭，一会儿跑到糖人摊前做糖人，一会儿在烧烤摊前炸串子，买的东西全部丢给两名侍卫，两人乐得轻松。
　　“小……公子来这边！”瑶琴拉着她到一家饮品摊前，娴熟地给摊主几枚铜板，“来两杯不了情。”
　　“不了情？”在这里程安就像一张纯白的纸，一个懵懂的婴儿，什么都要瑶琴解说。
　　“一种风靡长阳的饮品，您不是喝过，还说谁家都不如这家呢，怎么忘记了？”
　　“哦。”程安边点头，边支吾，“那，那个，大夫不是说我出了点毛病吗，不记得的多了。”
　　“那倒是。”瑶琴转过头去，双眼闪亮地看着摊主忙碌的手，“很快就好，等下您喝一喝没准就想起来了。”
　　摊主的动作快得让人目不暇接，不过眨眼功夫，便递上两杯冒着香甜热气的饮品，一杯粉红色，一杯淡绿色。程安学着瑶琴的样子就着竹片制成的吸管吸两口，竟与奶茶颇为相似，叫她惊讶地张大嘴巴：“这儿，竟然有这个？”
　　瑶琴道：“好喝吧？这可是由牛乳、水果泥以及糯米丸子制成的，特别这糯米丸子，那叫个香糯劲道。我试过别家的，都不如这家，牛乳也不如这家香醇。”
　　“太神奇了。”她又吸两口，浓郁的香味在口腔蔓延，熟悉的味道，家的味道。
　　正全心全意感受这种美妙的味道，忽然有人从背后狠狠撞了她一下，差点将家乡的味道给撞翻。程安恼怒抬头，一个身形消瘦，衣着脏污、头发蓬乱，长着张尖嘴猴腮、一看就不是好人脸的人从她身侧跑上前，因为撞到她，脚步不得不慢下来，但他很快就拔腿继续跑。身后有人大喊：“抢钱啦！”
　　“撞了人也不说声对不起，你妈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她将“不了情”塞给瑶琴，撸起袖子就追上去，“光天化日还敢抢劫，遇上姐姐，算你倒霉！”
　　“哎，小……公子！”眨眼就不见了自家小姐的背影，瑶琴拿着两杯“不了情”急得直跺脚。
　　这厢程安追了两条街，眼见只差几步的距离，身子一侧，踩着道旁一辆板车，借力纵身跃起，一脚将那贼人踹翻在地。那人动作倒也十分敏捷，挨了这一下却还能赶在程安捉住他之前爬起，拐进旁边一条巷子，程安冷哼一声跟上。
　　那人大约是个惯犯，对地形熟悉得很，在四通八达的小巷子里左拐右拐，也就程安脚快没跟丢，看热闹的包括失主早跟没了，终于在一条狭窄巷弄顶头叫她追上这小贼。她一把揪住对方领子：“跑？我看你跑哪里去？”小贼二话不说，回身一个手刀劈来，程安顺势扣住他的手拧到背后，小贼吃痛，大骂一句：“臭小子不要命，敢多管闲事！”说着另一只手探进腰带，掏出抢来的钱袋照她脸砸来，“欠揍，小爷成全你！”
　　“蠢材，看清楚，我才是你爷爷！”程安一脚踹在他膝盖上，小贼跪下去，趁机抬腿横扫，程安退开瞬间，那人抓起巷子边一只竹篓，丢过来，转头又跑了。可惜运气太差，刚跑到巷子口，就被另一道身影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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