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绮梦之苍山负雪

　　冗长的仪式结束之后，便是夜宴，众人进入前殿，在宦官、宫女的领路下按照各自的身份一一入座。

　　皇家的金龙大宴格外讲究，共有热菜二十品，冷菜二十品，汤菜四品，小菜四品，鲜果四品，瓜果、蜜饯果二十八品，点心、糕、饼等面食二十九品，共计一百零九品。

　　菜品均是珍馐美味，格外精致，比如这道“霓裳贺寿”，是用素菜和小麦为蒸面做成一群蓬莱仙子般的歌女舞女，素菜经山泉水灌溉，采摘之后再用初夏晨露浸泡，去茎取叶后研磨成各种颜色。再如这道“金银蒸卷”，取晚秋时节鄱阳湖畔母蟹为原料，将蟹黄、蟹肉剔出，用西域十二种香料腌制七七四十九天，夹在藜麦制成的蒸卷里，辅以酒泉水蒸制而成。

　　此次宴会还特意在太液池边席开300桌，邀请各地高寿老叟赴宴。被邀请的老人约有3000名，这些人中有皇亲国戚，有前朝老臣，也有从民间奉诏前来的老人，皇帝还亲自为90岁以上的寿星一一斟酒，据说是一沾长寿之气。

　　上座的那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据说已有141岁，斟酒的时候，皇帝特意为这位老人作了一个对子：“花甲重开，外加三七岁月；古稀双庆，内多一个春秋。”

　　根据上联的意思，两个甲子年120岁再加三七二十一，正好141岁。下联是古稀双庆，两个七十，再加一，正好141岁，堪称绝对。

　　对子一出，丞相田千秋立即说：“皇上万岁，恩隆礼洽，为万古未有之举。”

　　我抬首望去，皇帝端坐于大殿正中，他已经六十八岁，两鬓含霜，但英姿不减，举手投足间威仪尽显。皇帝身边坐着的是赵婕妤，高冠娥娥，明眸皓齿，即高贵端庄又温婉动人。相传，这位婕妤天生握拳不能伸展，汉武帝过河间时“望气者言此有奇女”，于是召见她并将其手展开，展开后掌中握有一玉钩，因此她还有一个名字：钩弋夫人。

　　皇帝为寿星们斟完了酒，便是百官贺寿。王公百官进贡的寿礼非常讲究，基本可用“精、珍、奇”来概括。因为皇帝尤其在意“长寿”，寿礼内容多以长寿、吉祥为主题。

　　接着，各国使臣陆续上前拜见皇帝，送上恭贺和各国特产。看来汉朝虽近来兵败，仍余威不减，大月氏、小月氏、乌孙、大宛、安息、龟兹……西域三十六国的使臣都来了。

　　我们楼兰送上的是一副绣图，绣的是武帝在上林苑狩猎时的情景。图中的武帝正当壮年，英姿勃发，胯.下的汗血宝马腾空而起，正踏着一只飞燕而过。整幅图栩栩如生，将武帝的器宇轩昂、赫赫威严绣得淋漓尽致。将绣图翻转，又是一副场景，绣的是武帝视察边疆的情景，武帝身着黄金铠甲，昂然立于朔方郡的城楼上，指点江山，君临天下的霸气跃然而出。远观绣图，人物谋篇布局恰好凑成了“万寿无疆”四个大字。

　　我不由赞叹母后的心思巧妙。

　　丞相田千秋上前跪拜，道：“恭贺皇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福履绥之，寿考绵鸿。”

　　武帝面有喜色，侧首道：“雅丽英，代我谢谢你母后。”对着左右道：“传朕旨意，升雅丽英为容华，食二千石。”

　　阿姊走上前来，面上无悲无喜，只是跪拜道：“谢皇上隆恩。”

　　宦官唤上歌舞，一时宾主觥筹往来，莫不欢颜。

　　我侧首，阿姊正坐在皇帝左侧下首，身着汉朝宫服，容姿清丽出尘。

　　当乌孙的右贤王代表乌孙各个部落上前向皇帝贺寿时，我有些惊讶。乌孙在多年前与汉朝的一场对战中大败而归后，对汉朝称臣多年，但自武帝送去和亲的细君公主故去，汉朝与乌孙联系便不似先前那般紧密。

　　近来，汉朝和匈奴的边境动荡不安，纷争不断。汉朝对匈奴接连吃了几个败仗，大将赵破奴、李陵先后被俘，匈奴势力又开始卷土重来。除了楼兰中立外，莎车、疏勒、西夜等十二国与汉朝与匈奴相距甚远外，乌孙大有联合其他小国归附匈奴之势，所以我没有想到，他们还会派使臣前来。

　　右贤王向武帝行礼祝贺，朗声道：“都说大汉地大物博，水土养人，美女如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听闻大汉后宫佳丽中多才多艺者众，我们乌孙虽是马背上的民族，论歌舞技艺却也不逊色。我提议，双方各出一名舞者，以舞会友。若大汉赢了，我们便将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留在大汉；若大汉输了，便请皇上将大汉舞者敬献于乌孙大汗，以示睦邻友好。”

　　乌孙是有儿子继承父亲妻子，兄弟迎娶嫂子的风俗，但向乌孙敬献后宫妃嫔，对汉朝却是种侮辱。此语一出，文武百官蓦地一惊，整个大殿寂静无声，纷纷看向了皇帝所坐的最高处。

　　皇帝未动声色，面上看不出任何波澜。

　　右贤王扬一扬眉，击掌三下，唤道：来人！

　　四个草原大汉抬着一面大鼓走上殿来，大鼓中央，端坐着一位胡女，透过薄薄的面纱，依然可见她高鼻深目，目若碧水，眼波流转。

　　鼓乐声起，心应弦，手应鼓。

　　那胡女从鼓上一跃而下，开始急速起舞，西域服饰本就袖摆宽大，只见那舞者双袖飞舞间，一时似有雪花飘摇，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时之间象疾风中的劲草，迎风飞舞。

　　乐声更加高亢嘹亮，舞者开始旋转，裙裾飞扬中，只觉眼花缭乱，令人迷醉。好似置身大漠，天高地广，任我飞翔；朔风飒飒，策马奔驰。可与眼前的舞者一比，雪域高原最神速的雄鹰，西域古国最矫健的骏马，漫漫大漠最莫测的旋风，都要逊色三分。

　　西域舞曲以节奏明快著称，随着胡笳节拍越来越快，那舞者左旋右转，一时之间已转过千圈万周，已分不清她的脸和背，只觉速度之快，姿态之炫目，世间无可比拟。加之西域服饰颜色艳丽，整个殿堂上只余了这一水五彩琉璃，不停地旋转、旋转……

　　一曲终了，胡旋女子躬身颔首，以西域礼仪拜谢武帝。

　　再看武帝，颔首微笑，神色淡然。

　　右贤王面露喜色，重重地击掌喝彩，沉声道：“舞得好！”

　　后宫中妃嫔为了在皇帝面前争宠露脸，向来使尽千般手段，如今见有此一举，却都默不作声了，生怕一个闪失被送去乌孙。

　　一位妃嫔忽地起身，对皇帝叩头：“陛下万岁，楼兰容华的歌舞举世无双，不如请容华献舞一支，就跳一曲《月光曲》吧。”

　　赵婕妤也转头对皇帝笑道：“臣妾听闻当年容华一舞名满西域，臣妾进宫后却没机会一睹芳姿，那就请容华来舞一支《月光曲》，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闻言，微微颔首。

　　我一惊，脱口而出：“阿姊！”周围人的目光纷纷转向我。

　　“小公主！”立在一旁的沙依上前拽住我的胳膊，斟了一杯酒递于我面前，沉声道：“小公主请用酒。”

　　阿姊缓缓走上殿来，隔得太远，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已不是当年她远嫁时抱着她的腿哇哇大哭的那个小孩子了，但看到她的身影，心还是猛地一痛。皇帝毕竟年近古稀，终敌不过自然规律，而阿姊，她还那样年轻，她才二十二岁。

　　琴瑟声起，阿姊开始起舞。

　　一袭素白衣裙，翩然而起，整个未央宫里寂静无声。阿姊衣袖翻飞，流云飞舞，恰如铺洒纷扬的月光洒向宁静的大海。大海幽深宽广，无一丝波澜。仿佛看到月光下，一对恋人沿着大海静静漫步，无需言语，只一个眼神，便知彼此心之所思。

　　乐声呼地上了一个台阶，随着乐声高涨，阿姊云袖破空，只觉耳中万马齐喑，大海呼啸，波涛汹涌，冷月之下如有千帆过境，云海无边。依稀之中，男子踏上小船，乘着巨浪远去，女子在海边与恋人依依惜别。

　　乐声破空，仿若电闪雷鸣，划破天际。阿姊开始旋转，她身姿轻盈，越转越快，似要凌空而起。男子的小舟长风破浪，消失在海天尽头，只剩女子还在翘首空望。

　　此时乐声突变，风雨骤歇，雨霁天晴。阿姊云袖一抖，沿着大殿四周旋转。众人只觉花香袭人，再看漫天花雨纷飞，像极了阳春三月里的落英缤纷，沾衣欲湿；所过之处两袖生风，又如初夏时节杨柳迎风舞动，吹面不寒。

　　阿姊善舞，这衣袖间的妙处，还是龙泽想到的。暮春时节，采摘繁花置于阴房，酿成干花。将干花藏于舞者的袖间，舞者旋转至高.潮时，离心之力将花瓣自然带出，可达迷乱炫目，宛若天外飞仙之效。

　　乐声趋于平静悠长，阿姊舞姿也慢慢柔和，长袖徐徐舞动，一袭白绢，时而卷曲，时而垂直，时而击向空中，时而收回自如，千变万化，曼妙生姿。

　　乐声几近止歇，裂帛之声乍起，阿姊莲步旋转，一足踏在殿中先前胡女所乘那面大鼓之上，随着“咚”一声巨响，白绢忽地扑向右贤王面门！

　　右贤王面露惊色，随从闪身想要护住右贤王，不等随从近身，长袖在空中挽了一个花，已然收回。

　　右贤王的神情先是惊讶后由微笑转为大笑，他斟了一杯美酒，一饮而尽。

　　乐声渐次低微下去，阿姊长袖垂落，团身而卧，整个大殿只余了这一团素白，如月光下恬静的大海，波心荡漾，冷月无声。

　　满场寂静。轰然叫好。

　　我想起了很多年以前，我还是个天真孩童的时候，阿姊在月光下翩跹起舞的情景。龙泽坐在孔雀河边，悠然吹萧为她伴奏，萧声清扬，婉转空灵，月光的清辉洒在他雪白的长袍上，衣袂随风轻扬。

　　我们西域子民虽然骁勇善战，却也能歌善舞，常借歌舞表达对心上人的喜爱。世人皆知《月光曲》是楼兰名曲，却不知这《月光曲》也是龙泽与阿姊的定情之作。

　　阿姊靠在龙泽的肩头，笑得那样甜美，那样幸福。夜风微凉，吹得孔雀河水泛着起小小的波浪，打在龙泽的凌云毡靴上，洇湿了阿姊的裙摆，他们却浑不在意。

　　我从大石头后面跳出来，大叫着：“姐夫，姐夫！你教我吹箫吧！”

　　阿姊脸一红，作势拍向我的脑袋，“小孩子休要胡说！”月色朦胧，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她一定脸红了。

　　只可惜时过境迁，那样的好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右贤王起身对刘彻弯腰行礼，多了几分恭敬：“臣下只知大汉人才济济，多良将奇才，今日一见，未曾想后宫之中也人才辈出。”

　　田千秋立即跪下，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片万岁声中，我听到皇帝说：“封为雅丽英为婕妤，食两千五百石。”

　　接下来歌舞升平，满场觥筹交错，一直到申时宴会才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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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道中原人的心思深沉复杂，繁文缛节颇多，哪曾想入宫探亲的规矩更是多得超出想象。我已到长安近半月，还未能私下见到阿姊的面。

　　后宫礼仪甚多，沙依怕我一个不留心触怒龙颜，特意请了人来教我宫中礼仪：见了阿姊不能扑上去，要先行裣衽之礼，也不能叫阿姊，要称婕妤。万一碰见皇上更不能叫姐夫，要跪拜，称皇上……

　　我无聊地翻着《女戒》《女训》，这几样规矩早就烂熟于心，可是何年何月才能见到阿姊？

　　我抚手托腮，阿姊过得好不好呢？中原的皇帝应该是很喜欢她的吧？一个宴会，就连升三级，可见荣宠之盛。当今皇后之位虚悬，后宫之中以婕妤最高，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正想着，有宦官前来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婕妤有喜，特宣楼兰公主阿尔泰罗兰进宫陪侍，以慰其思乡之苦。”

　　我呆呆地跪坐在地上，手中握着圣旨。

　　铺天盖地的喜悦漫上心头，阿姊有孩子了！我要当小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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