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赋(重生)

作者:如意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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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声



      时节正值闰十三月,窗外雨霖铃,白洛与青灯持纸伞在人间游弋。临安街头,芸芸众生,几个前朝遗民端着磕了口子的青花海碗在路边行乞。

      江山易主,故国只在旧梦里,苍生,苍生。

      因雨耽搁了出工,小酒寮里聚集了闲散的三教九流人物。掌柜的取下记录赊账的粉板,擦去一个名字,复又写上另一个人的名字。粉板重新被挂了上去,掌柜的皱着眉瞧了瞧,不知道在问谁,拿捏着腔调说,“破落户陈秀才很久没有来了,他还欠着十九个钱呢。”

      一个喝酒的人回应他,“掌柜的,你还不知道?死了,陈秀才前天晚上喝醉酒冻死在鼓楼后边的桥底下了。”

      有个风烛残年的老头闻言立即扼腕叹息,“可惜啊可惜。”

      有人问他,“现在没有科举了,读书人百无一用。和我们一样,不过是一个醉鬼,死又何足惜?”

      老头不言,拢了拢半旧不新的蓝布夹袄,用着那苍老喑哑的声音招呼,“掌柜的,暖一壶酒,要一碟盐水花生,一盘脆笋片。 ”前朝事皆随前朝去了。

      雨渐停了,街市上重新热闹起来,七星斋雾气腾腾,伙计吆喝一声,端出两屉刚出炉的定胜糕,香味飘了一里地。货郎挑着担,敲着扁担前段悬挂的铁片,在小巷子里叫卖,“麻糖——,麻糖——”。

      空气中弥漫着各色点心浓郁而黏着不断的香甜。

      闾左陋室背巷,挨家挨户天井里挂着一堆堆的破布。这里住着的都是穷苦人家,靠打袼褙为生,从大户人家后院扔出的破烂中拣出脏兮兮的边角布,洗净晾晒,用糨糊打成袼褙,然后卖给估衣铺,换成铜钱,买米买面。

      钱四巷子底,有一户人家屋里传出凄恻的哭声,如一场秋雨,落在了长满荒草的瓦楞之间。

      “陈家阿妹,人死不能复生,你想开点,这日子还是要往下过的。”东边街坊的王婆过来替柳氏打点陈秀才的后事,见她泣不成声,便出言相劝。这位常年吃斋念佛的老阿婆虽然不识字,但也信手拈来地讲得出一两句超凡至圣的佛理来。

      陈秀才的娘子一身素缟,哀容憔悴,用着那低低的带着颤抖的声音倾诉她这些年来的悲戚与苦痛。

      “你看我这手,又老又丑,是糊袼褙糊的,以前我哪做过这样的粗活?”柳氏捂脸痛哭,几络发丝散在鬓角,惶惑她一位名门闺秀为何落到如此凄凉光景。

      “家计困难,举家食粥赊酒……祖宅是从他父亲手里就卖了的,我陪嫁过来的千足金簪子、步摇,金灿灿的,我只在出嫁那日戴过……皆当了出去,用来打点官府把他从刑部死牢里救出来……我的一番心血呐,现在……现在他两腿一蹬给人抬了出去,我不甘……自从跟了他,我就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都怪我自己……当时年纪轻,看中了他的相貌与才华,执意嫁过来要做他的继室,现在想来……我就是傻。”

      柳氏哭得倒噎气,她一生中珍视的可恋的挽留的东西都抛下她,兀自寻找好去处去了。

      瓦檐在滴水,一只迷途的麻雀停在瓦当上“啾叽”一声,探过脸朝内看了一眼,瞧见了风雨苍黄,张皇地扑棱着翅膀复又飞走了。

      柳氏陈述这些话时,孤女妆月一直面容呆滞地望着院子里的野草,一春荣一秋枯,煊赫旧家声只在稗官野史中瞧见踪影。远处,有货郎边敲铁片边叫卖的声音传来,“麻糖嗬,又香又甜的麻糖哟--”

      十三月阴冷凄清的长巷子。

      滴水成冰的日子,天色阴沉,叫人分不清是拂晓还是迟暮。柳氏有些凶神恶煞地拉着陈秀才的遗孤往戏骨巷子里走,那里暂住着一个草台班子,正在招七八岁的女孩子。

      妆月不情愿,哭闹起来,凄皇地抱着院子里的一棵歪脖子酸枣树不肯松手。

      “陈家三姑娘,你命不好,我也不好。”柳氏又怨又恨,“你爹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不管你不顾我,自个儿寻了死一了百了。你非我亲生,我含辛茹苦养育了你三年,仁亦至义也尽。”

      她所言非虚,妆月启了启唇,无辜地望着她。

      “你爹不要你,我也不要你了。”柳氏决然道,“今后,咱们各走各的路吧。”妆月被她拖离了酸枣树,在西风呼啸的巷子里留下一串拖曳的痕迹。

      ——

      鼓板轻敲,琴师调音,小亭里丝竹悠扬。

      “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携上妆楼展,对遗迹宛然,为桃花结下了死生冤……”

      妆月初踏入梨园时,青衣花怜影正在唱《桃花扇》,彼时她年芳十三岁,亭亭玉立,纤手打兰花指,身段唱段已是极好,便说是“角”也受之无愧。梅九音执教板而坐,冷若冰霜,她是戏班的教曲师傅,对待弟子不近情理,纵然是花怜影这样早已名声在外的花旦也照打不误。

      柳氏领妆月进去,给梅九音道万福,“女先生有礼了。”

      梅九音性子冷,抬眸面无表情地审视了妆月几眼,只说了一句评语,“年纪有些大了。”梨园弟子大都自幼为乐籍中人,手眼身法步自小学起。妆月是诗缨礼簪大家族之后。

      听罢,柳氏焦急,千言万语道妆月的好,“这丫头识字,她爹是个秀才,亦懂事,给师傅端茶送水不在话下……”

      梅九音不喜欢妆月。

      妆月十一岁,自幼跟随名士也即她的父亲陈匙读书写字,几笔勾勒花卉,几点描绘远山,面相单薄,体态举止自带一段不输于人的风流。家道虽中落,妆月却是没有吃过一点苦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甚有些不食人间烟火。最是那双眼眸子,或泪光盈盈,或顾盼生辉,千娇百媚,魅惑众生。梅九音担忧她经不起尘世的诱惑,终要弃了这门行当,辜负她的教诲。

      这徒弟,她不敢收。

      水袖轻舞,在她们言谈之际,花怜影忽然转身回眸,瞧着噤若寒蝉的妆月嫣然一笑。妆月直觉得她美,在这银妆素裹的冰雪之中穿着绛红裙子从容自然地一颦一笑,非是清冷到骨子里的美人难为。

      “留下她,叫她扮我的梅香。”

      一笑之后,正在演折子戏的花怜影蓦地敛了颜色,话语中带着不容商榷的意味,她瞧了瞧不苟言笑的梅九音,提高了声量说,“不然我不唱了。”

      这戏班之中,也就花怜影敢这么跟梅九音叫板。

      只是梅九音不动声色,没有将花怜影放在眼里,毕竟她年幼,她势单力薄。自己在戏班十余年,地位跟班主一样不可动摇。

      她清楚花怜影的脾秉,花怜影也晓得她的性情,昂首说,“只有你将名与角看得比性命还重,那劳什子误人子弟。我是不要的,今日你不顺着我,我绞了头发上山做姑子去。叫你花在我身上的心血全成了白费。”

      梅九音皱紧了眉宇,恼怒花怜影的倔强与忤逆,可又奈何不了她。

      柳氏见梅九音有软肋,连忙趁此机会脱身,“女先生,我将我们三姑娘交给你了。”

      她缓缓下蹲,复又起身,转身决然而去。妆月愣了一下,随即立刻醒悟过来,赶忙相从,跟着出了二门,才发现院外大雪纷飞。

      江南很少有这样的大雪,飞雪连天,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干净。

      柳氏的身影还落在视线里,生怕妆月跟上来,是以跑得飞快。那姿态跑得狼狈,跑得兵荒马乱,真是难为她那双三寸金莲了。妆月抹了一下眼角,她断然是不要自己了的。

      她不再跟随,拭尽眼泪,站在茫茫大雪中带着哭腔呼喊,“大娘,你给我买一块麻糖吧?带着麻糖常来看我……”

      妆月妥协了,一块麻糖,她只要一块麻糖就认命了。没有恨,她一辈子都记着柳氏对自己的好,纵然在凄苦之下,她起了这份歹心。

      柳氏听见了声音,猛然顿住了脚步,迟缓地回头,早已流泪满脸,捂住眼睛不忍再看她,半晌声泪俱下,“阿月,你可别怪我呀!”

      妆月扬起头,被她这一声无限怜爱的“阿月”打动,小嘴瘪了下去,那巴掌大的小脸上滚将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儿。

      若没有这许多的变故,她们大概还是亲如母女吧。只恨命运太过凄艳诡谲。

      好一副骨肉难分难离的场景。

      院门内一声冷笑,花怜影倚在影壁上面露讥讽,她不屑尘世间的一切,使着坏,随口就唱起了《三击掌》,“一击掌,从此再非王家人;二击掌,恩情今日断;三击掌,生死从此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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