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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事
“这么多年，我这皇后是怎么当下来的呢？……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廊檐下，皇后站在朱漆雕栏旁，厚重的服饰拖曳在地，鬓角大朵绢堆的花娇艳。她转眸低笑，嘴角吹过一丝冷风，显得神情有些凄楚，“太后说我榆木疙瘩不开窍，皇上说我是自私自利，嫔妃们皆认为可以取我而代之。”
“你有你的难处。”容嫔懂她，眼眸瞧着她，“你和皇上一样，最是心高气傲。相似的人总是无法相处。”
“我死了，他照样会是皇帝；可是他若死了，我的后半辈子更是凄凉。我这一生都得仰仗着他，所以他不能死。”
皇后面色凝重，从凤凰台望去，远边儿墨云翻滚，隐隐然是风云欲来的架势。
到了晚间，蓦地坠下倾盆的大雨，朱廊琉璃瓦间雨声哗然。宫里还平静，宫外却是波诡云谲。
九门守卫收到指令，洞开城门，敦煌的兵长驱直入，造成京城十日大祸，无妄之灾绵延至禁庭。洛陽自古是一座多难的帝王之都，在兴盛中毁灭，又在毁灭中诞生出希望。叫人佩服黎民百姓的勇气，这样一座城为何不舍得丢弃？
亦伤心之所，为何还要回来？
一场动乱未几就被掌握重兵的兵部大臣平息了，涉事的官员皆被处死，只剩下孤零零的君王依旧高坐在空空荡荡的殿堂上。大内总管绘声绘色地向皇太后禀报打听来的当时的战况，“东边有一小撮敦煌兵放了一把火，那火呀烧了十里。西边呢，是珍妃哥子带的御林军擒拿了礼亲王、镇国将军等人。他们从玄武门而入，想威胁太后您呐！奴才可真是忧心！”
皇太后面前搁着皇帝写给敦煌城主的联络书信，用红木镇纸压着。下面跪着乌压压的王公大臣，在请皇太后遵循祖训，废除皇帝。
时辰一点一点地前进，西南钦天监敲响了编钟，大学士呈上奏章，请皇太后定夺。
皇太后侧坐着，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说，“你们这是要逼宫吗？”
老丞相直言，“是皇上容不下太后了。”
皇太后不禁泪眼涟涟，许久才缓过气息来说道，“老丞相你这句话说的可是戳心了。”
“老臣也是看着皇上长大的，皇上如今这般倒行逆施，老臣也难辞其咎。”老丞相陪皇太后坠泪珠子，“老臣也有糊涂的地方，没教好皇上，现在老臣清醒了，这江山还得太后您顶着。请太后效仿古之圣贤，伊尹训政。”
老丞相一番陈词，情理俱中，皇太后声泪俱下，说道，“你们不是当娘的人呐，不知道为娘的心呐。”
“我们皆知太后您的慈爱之心，可皇上他……”
暖阁又陷入了死寂之中，架子上的鹦鹉梳理着自己的羽毛，珠帘静静地垂着，暗角布着尘埃。
在僵持中，太监忽然高声传禀，“皇后娘娘来了。”
皇后携宫娥跨进门槛，淡漠地环视了匍匐在地的大臣，复抬起头，镇定地对皇太后说道，“母子间怄气，家事而已。皇上不懂事，您责罚他一顿，叫他长点记性就好。大臣们这般兴师动众，叫那些番邦小国知道了，还以为我们大钺的大臣们都是喜欢管闲事的老妈子，贻笑大方。”
皇太后听了沉默不语。
老丞相看皇太后有动摇之势，上前一步着急道，“娘娘，这不是小事。”他摆出道理，“敦煌一直对我大钺虎视眈眈，时常骚扰我疆边。皇上明知其狼子野心，还写书令敦煌将军带兵入城，这是要葬送我朝三百年基业呐。”
“皇上说了，他只是想瞧瞧西戎的将领长怎么一副样子。您老别小题大做，显得这大钺朝就您一人忠心可鉴。”皇后入座，皱着眉，嫌老丞相聒噪。
老丞相听了此话差点气结，一双手颤抖不止，“皇上这一瞧，可死了八千洛陽百姓呢！”
皇后咳嗽，低声道，“我瞧着这洛陽城正太挤呢。”
话音甫落，皇太后的视线划过皇后平静的面容，思量片刻，说道，“儿媳妇，这是你头回为皇上的事开口求我。”
屏退了左右，屋子里只剩下皇太后与皇后。
“你怕我废除了皇上，你就当不成皇后了？”皇太后问。
皇后道，“我这皇后当的有什么意思呢？我早就厌了。”
皇太后看着表情甚少的皇后，说道，“依你的性子，怎么会站出来为皇上说话？”她有些生气皇后平素冷淡的行事主张。
“依我的性子就不能喜欢人吗？”皇后抬头直视着太后的眼睛，“论亲戚，皇上是我的表哥，他小时候对我可不这样。我和他能做亲戚，却不能做夫妻，我也痛苦。”
皇太后扭头，避开皇后的视线，手搁在桌案胸闷，“枉费你我一片苦心，就怕皇上不领这个情。”
“他――领情也好，不领情也罢。我都无可奈何。”皇后说，“来这之前，我先去看了看皇上，他含着悲愤，额角上暴了青筋，仇视我，也仇视您。……身旁只有曦妃陪着。他中意曦妃。”
殿门外，小黄门正在向大臣们传达皇太后的口谕。“皇上龙体欠佳，移驾近山堂，今后一应大臣皆不见，一应诸事皆呈报寿康宫。”
殿内，明晔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手边的玉雕狼毫笔从桌上滚到皇太后脚边。
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皇太后说，“你引狼入室，纵然我想包庇你，那些大臣们也不依，御史们也要秉笔直书。你好好去近山堂静静。”
皇上低头只管转着手边的笔，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既已打算兵刃相见，他也不装平时孝顺恭顺的样子，神情很是不屑，认为皇太后依旧是在装腔作势。
皇太后见状，悲愤，“皇上你怎么这么狠心，想要我的命呢。你虽不是我亲生，可我养育了你一场……”她一如往常地抹着眼泪，只是这回皇帝无动于衷。
——
渐入深秋，霜露浓重，山林云雾缭绕，阳光悬浮在层峦叠嶂之后，见不到踪影。
明晔穿着一袭薄衫，坐在近山堂前晨读，一只仙鹤在旁饮水，山清水秀，尘世不知。在这里过着日子，容易忘掉一切烦忧，偏生皇后不让他如意。
皇后时常来看他，亦或者纯粹只是来奚落的。她告诉明晔，“珍妃娘家被满门抄斩，好好一个皇亲国戚就这样从尘世间抹去，孩子无辜，那些妇人也无辜。……不过，这世间无辜的人多了去了。”皇后坐在一把粗制的椅子上，“我是不同情他们的，我同情我自个儿还来不及。”
明晔面无表情，手持书卷，泰然自若。
“珍妃昨儿悬梁自尽了。我去瞧了瞧，一个绳套儿吊着一个人，晃悠悠的。她死前一定很痛苦，您护不住她。这丫头总是任性，觉着别人都亏欠了她。您自然是护不住她的，您连自个儿都护不住。”皇后打量着明晔的眉眼，眼底泛着乌青，形销骨立，一日一日地垮下去。她心里想劝他，劝他想开一些，可嘴里说的是，“皇上，您知道您现在成一副什么样子了吗？”皇后笑着说，“像庄子里那些游手好闲的汉子，
没有志气，办不成一桩事。”
明晔终于动怒，“皇后一直是个有志气的皇后，嫁给我这个无用的皇帝，可是委屈你了。”
“可不是！”皇后针锋相对，“如果我当初没有入宫，现在应该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堂堂正正的诰命夫人，可不是比这虚名儿的皇后强上百倍。”
明晔握卷的手暴起了青筋，隐忍着道，“那朕还你自由之身。”
“我改嫁不了了。要不，您给我指个婚，风风光光地把你唯一的表妹嫁出去。”
“你找死呢！你给朕滚。”明晔朝皇后掷了书，回头冷静了下来，望着面前的林林总总。
他预备熬，熬到太后死了，他亲政，一切的噩梦也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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