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道

　　连延卿垂着眼皮饮酒，底下人偶尔刺个几句总会识相的自己收好场，末了一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又是其乐融融的场面。
　　金寸令身旁站起个妙龄女子，纤纤的身板儿，脆生生地开口：“小女妙仪，久慕白公子大名，方才在廊下唐突了公子望公子千万见谅。”
　　白世亭讶然。
　　那姑娘转过身又对金寸令道：“父亲可准我弹唱个曲子，一则为连大人祝寿，二来权当小女给白公子赔不是了？”
　　金寸令显然也是不明所以，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反应过来张口便要呵出一句“胡闹”，奈何宾客纷纷都击起了掌，半天只好阴沉着脸点点头允了。
　　淙淙琴音流淌开来，白世亭坐在那端得四平八稳，折扇也不敲了，眼皮往下一耷。
　　连清川看在眼里，知道他心中不快，倾斜过身去同他搭话：“原想着你是真心操心我的事，不曾想你原是早有计算。”
　　白世亭冷冷：“劳烦你垂询，顾好你自己便是。”
　　连清川失笑，方才还一脸云淡风轻，真好似生意场上不显山不露水的精明商人，现下对他又是这副斤斤计较的不耐模样。要在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这样一副牙尖嘴利的外表下极力掩盖的是怎样一种故作的坚强。
　　十年苦，少年郎，满口读书做栋梁，夜深更漏影斑驳，布衣换紫莽，十年前的长安正是这样灼灼苍莽的开元盛世。满街巷清俊儒雅的素衫学子，提笔就能挥就一段风流，京城里的纨绔子弟，不沾俗事不通国务，开口却能在花街柳巷吐出一口莲花，芬芳楼里，斗诗争美人，为博伊人笑佳句频出惊采绝艳，惹得众人拥栏相看，顾氏天子赏识文人，有甚者以诗进仕，画舫酒楼里品一幅画论一句诗，春城一处有青年才俊张口一句妙言，听者连喝：妙哉！绝哉！次日流转开来，你我皆传唱，如何可谓天下谁人不识君。
　　暮春时节，一夜雨疏风骤，次日起来满城飞花，城中茶楼里，蓝布长衫的说书人执一醒目、一柄黑色折扇，绘声绘色述一段才子佳人相思空守的故事，楼上有世家子弟包下了整层阁楼。高高的阁楼上，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堆里发出一阵阵哄笑，撕烂的碎纸随手抛出楼阁，片片白色张扬着飘散开去。故事在这里才是正真的开端。
　　“哈哈哈哈，卢邻啊卢邻，你若再这么输下去你家那白胡子先生可要打断你的腿了，哈哈哈哈......”
　　“可不是吗，天天这么撕上一两本，不过西城那印书商可要高兴坏了，难为你这般照顾他生意。”说话的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一个是司空府上的小少爷，一个是秘书史府上的小少爷，言罢，又是惹出一阵的哄笑。
　　这厢都是一般大的少年，金雕玉琢的世族后裔，聚在一起难免要争出个高低，长在穷苦人家泥里滚大的小孩尚且要比一比谁掏的鸟窝多谁打起架来更厉害，像这样的官家后代，自小便寄予了厚望，聚集在学宫里代表的就是自家的颜面，自然要凭才识论个输赢。
　　那个被唤作卢邻的少年就是当朝太傅家的大公子，数月前，宫中传来消息说要在学宫间挑选出几人作为众皇子的陪读，于官家子嗣来说这是崭露头角的好机会，挑选条件自然是以诗书人品为标准。在学宫的子弟中太傅家官阶为最，其次为尚书，但次次考试都是连尚书家的那位公子连清川位居榜首，卢邻居其下。年轻气盛，卢邻气不过要同他一较高下，放言道，你若赢了我，我手中这本绝版的《战略》便归你。众目睽睽之下，卢邻对到哑口无言，连清川却说，这本战略早年间他就已经倒背如流，羞愤之下卢邻当场就把书给撕了。
　　适逢春城好气候，一众小厮垂首立于廊旁，按照惯例赋诗作对，卢邻又要按照惯例与他一较高下，太傅家的大公子性本好学，外加屡受打击，几乎走哪都要捧着一卷书册，给人以一种时不我待的紧张感。于是，撕书也成了惯例，这一次撕的是《策论》。
　　卢大公子被围在中央，一张脸憋得通红通红，身后依旧有人尖声道：“谁人不知当朝太傅是何等人物，又怎会差这区区买书钱。”
　　“是是是，卢公子这般......这般百折不挠的精神到倒让我等甚是钦佩，甚是钦佩。”这边有人憋笑憋到满脸通红。
　　此番情景拂袖而去实在有违大家风范，难堪是难堪了点，风度还是要有的，脸儿涨成了猪肝色，拱拱手道一句：“本公子败便败了，改日与连兄再较高下。”
　　少年之间到底不同于官场，明面上争强却没有背地里的那种勾当，今日为了你顶我一句大打出手明日依旧是同窗好友。
　　连清川亦是年少，一双眼睛通透清亮，神神在的靠在太师圈椅上，颔首时一如成年后的温润谦谨，上挑的眼角眉梢却带了年少时意气风发的张扬。
　　他未看到，梨花雕木的阁栏远处，一个般大的少年正怯生生的立在柱旁默默地凝着其中一位锦衣公子。
　　说书人醒目一拍，清了清嗓，故事就此终了，满堂拍手叫好，有人赏一挂铜钱、几颗碎银，出手阔绰者拨下一根银簪、一个手镯甚至是一串明珠作为打赏，人群渐渐散去，蓝衫的说书人转身朝那廊边怯生生的少年招了招手，摸了摸少年的头顶，道：“能唱词却不能识文断字，你可愿跟着我识字？”
　　少年点头答：“愿意。”
　　一别经年，恍若两生，曲折的长安道上，风吹起了满街黄叶，两道并行的车马踏破灵安的尘泥，萧萧秋风中那遥遥一眼像极了当年，只是这时你不认识我。
　　恻恻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已皓洁。
　　连府外的雪依旧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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