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道

　　“卿从长安来，还归长安去。”
　　摇晃的马车里,连清川又展开那张字条，逐字看过。
　　顾、君、泽，不自觉的将这三个字默念出口，他的眼睛眯了起来，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
　　出生名门的连公子打小就不缺人拥捧，三岁念私塾，身遭便是呼啦啦一堆人，才华展露，黄城脚下，庙堂招贤纳士，偏偏那连家大门一闭清高的全然不放在眼里。初到灵安，一封封的拜帖便接踵而至了，顾府的小姐邀他一见，一张系在帖上的丝帕写不尽小女儿家的娇羞，素来自命不凡的文人书生递上一封邀请函，恭恭敬敬自称一句不才，还有一双搓着名利手的商人，套满了嵌金玉器谄媚的笑问：公子对从商可有看法？
　　连家后代与身俱来的好家教，再泠然淡漠，也不会一副凌人之上的姿态，连家公子也会谴了人一封封一件件的退回原处。一时间，连公子的清高也出了名。
　　而今日，他特地去拜访白世亭。
　　那厢三七已经利索地跳下了马车，直奔白府大门。恰逢白粼从集市上回来，拾级而上入了府门却正瞧见一个持剑的少年走上前，白粼便将手中之物交给了身旁的小厮，自己又折回来候着问他有何贵干。这嘴还未张，那持剑少年便清冷地开口了：“叫你们当家出来，衙门这儿有话要问。”
　　明明是白粼站在高处，这少年问话的气势却让白粼觉得像是自己低了他好几个台阶似的，这人难道看谁都扬着脸吗，好大的傲气。白粼心中不爽，怒色上脸，双手环抱于胸，讥讽道：“哪来的莽夫，没得半点体统，我家少爷岂是你想见就见得？”
　　三七这才仔细的打量了门前那少年一番，少年衣饰虽做仆人打扮比不得环佩叮当，却也是着锦绶带发饰整洁，眼下还一副受不得气的样子，想来必是那白世亭的近侍。三七在长安跟随连清川出入过各种场合，沾他家少爷的光谁不是软声细语客客气气，第一次碰着个人敢这么喝他的，三七嗤了声，胸中的傲气更重了几分，恶狠狠道：“少废话！你若再不去禀报我可闯进去了。”说着，扬了扬手中的长剑。
　　你！白粼不负所望地倒退了一步，指着三七怒目圆睁：“这里是白府，你胆敢犯我！”
　　三七扯起嘴角，下巴扬得更高了，不可一世起来：“我这可还没动手，你一个端茶倒水的下人讲话也敢这么放肆，你说你打又打不过我回去万一告状说我欺负你我该如何是好？”
　　“岂有此理。”白粼气得抖起来，两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是偏偏忌惮这人的本事不好发作，他啐了一口，猛地一转身，却见一道白衣从门里款款走出来。
　　少爷！白粼喊着跑过去。外面风这么大你怎的出来了！
　　白世亭并未理会他，在离门三尺的地方站定了，眼神却远远的落在了别处，白粼疑惑着瞬了他目光看去，斜对面的道旁停了辆马车，车里的公子不知在什么时候自己下来了。
　　日光里那人一身月白澜袍，头发一丝不苟得束在白玉发冠里，沧蓝的绶带垂到胸前，素面曳撒一衬身量尤为挺拔。
　　白粼先前光顾着同三七吵架了，确实是没看到那处还有一辆马车。
　　白世亭将手中的折扇在掌中轻轻敲了敲，隔空说道：“既然到了就进来坐吧。”
　　白粼嫌恶地看了一眼三七，扶着白世亭进去了。
　　陆莲春无故自杀，死后还遭人掘坟曝尸，她因何要从长安跑回灵安，回到灵安又为何不回家里，而那晚白世亭孤身一人出现在城郊百骨坡附近。
　　白粼扶着白世亭走在前面，连清川和三七跟在后面，绕过九曲回廊。
　　不得不说，白世亭的家业的确叫人咋舌，一路走下来景致无限，光是亭台轩榭就有好几处，青白色的石阶，山石的摆放，枫木的形状，都是费了人力精心裁量过的，此处特别是那一棵鸳鸯桂，金桂树上开着丹桂花的枝条，非常罕见。
　　自踏入白府后，连清川就闻到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香甜气萦绕在鼻尖，看到这株鸳鸯桂才反应过来这味道便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连清川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三七：“今日是立冬？”
　　三七也是一愣，讷讷答：“是罢。”
　　走在前面的白粼噗嗤一声笑出来，“连公子事务繁多，不记得这些倒是合情合理，可连那随从都这般不上心也真是忒说不过去。”
　　三七不想输给他，摆起架势刚想回嘴却被连清川一眼瞪了回去。
　　白粼瞥了眼白世亭，见他不动声色，心中乐得更是欢了。
　　白世亭并未领他去大堂，也就是寻常他会客的地方，反而是在一处亭中坐了下来，他道：“白粼，去沏茶。”
　　转过身那柄象牙折扇微微一施，朝连清川说了声：“坐。”
　　连清川问道：“你方才是要出去？”
　　“是”，白世亭看向他。
　　“找你。”
　　他不解，“为何。”
　　白世亭悠悠展开折扇，“你会让心中存疑？”
　　白世亭顿了顿，慢悠悠道：“倒是没想到你会亲自跑一趟。怎么这么心急？”
　　连清川不语。
　　白粼沏了茶上来，又退至一旁。
　　白世亭虚空指了指面前的景致，似乎另起了个话头，“你看这园子怎么样？”
　　连清川答：“还不错，阔气。”
　　“比之你长安尚书府？”
　　“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世亭笑起来：“连公子抬举了。阔气不假，与你连家尚书府相比，我这园子值得一提的却便也只有阔气了。”
　　他向后靠去，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我白某人的宅邸处处皆是如此，华丽精致，却徒有其表、空壳一个而已，连家书香门第绵延数代，这样的世家，我能觅到何等的能工巧匠却学不来你这般的厚重。”
　　“宅子建的阔绰过了头，像你这样的大家公子见了嘴上不说心里少不得诽腹，一个商人附庸风雅也懂赏这些么。”
　　“说实话，我的确是没什么时间也没什么心境看这些的，这南上北下的生意、满街大大小小的铺子已经足够让我费神，这些个摆件于我而言形同虚设，不过是些个可以拿来同人说道显耀的资本罢了......”
　　白世亭闲闲道来，如话家常。
　　连清川自始至终静静听着，不咸不淡。
　　“所以我是商人，我为了利，你又是为了什么？”白世亭抬眸，他问：“为何不入尚书台，为何要来灵安。”
　　长安，是多少书生才子的理想之地，是有送人入青云的高耸天阶的皇城之脚，多少人心心念念的锦衣玉食珍馐甘醴，有朝一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何等的风光，而你连清川，无人不赞的大才子，不要题名雁塔不要紫莽锦袍，却宁愿随父亲被贬来灵安。
　　连清川凝着面前这杯茶，双眸深沉如水，不起半点波澜。
　　他想起那日三七的回报，西湘宴后，他便派了三七暗中打探白世亭的来历，身世种种与巷陌传闻皆无二致，而另一个可靠消息是，白世亭与顾君泽、顾明泽，皆有往来，那两个在这顾氏王朝中各占了一半朝堂、彼此锋芒相对了已有四年之久的皇族子弟。
　　也无怪乎他一个商人却也知道他父亲被贬一事，只怕这朝堂之事白世亭知晓的比他想象中还要多。[亦或许他也牵涉其中]
　　“清”官易贬，说的不只是清廉，也是“轻”，是轻官，人微则言轻，亘古不变的朝堂争斗，光辉熠熠的金銮大殿，难进也难退，你什么时候举手投足无足轻重，说一句话也荡不起半丝涟漪，变得可有可无，那你自然也就不在这场厮杀的棋局之内了。
　　连延卿坐任尚书侍郎半生时光，党派之争他早已经历过一次，如今能在明堂占一席之地的人哪个不是在一开始站对了位置的，那谁谁谁的闺女贵为皇妃，那谁谁谁的手里握着兵权，那谁谁谁又置之死地而后生，明里暗里他瞧个清明，被贬来灵安却是最好的结果。
　　然，不是结局。连延卿不知，连清川也不知。
　　“你呢？为什么不去求取一个功名。”白世亭轻敲桌面，再度提醒他。“人人都说你是个才子，这样埋没了，甘心吗。可惜吗？”最后一句落的轻柔，说与对方听又像是情不自禁为对方惋惜起来。
　　“志不在此。”连清川道。
　　“不愿说便算了。”
　　连清川皱眉，“所以你并不打算告诉我那晚为何会出现在城郊是么。”
　　白世亭莞尔。“你若真想知道，便叫你父亲逮了我上县衙，到时候我一定知无不言。”
　　这便耍起了无赖是吧，连清川无话可说，端起茶盅静静品茶，一双眼眸却变得深沉起来。眼前的商人眉目素净，从头到脚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了点苍白的病态，还有那商人眉间一缕不易察觉的倦怠。
　　连清川搁下了茶盏，起身说告辞。
　　“不留下来吃饺子吗，今日是立冬。”白世亭问。
　　“不了，要事在身。”
　　连清川走出凉亭，却听得背后白世亭悠悠然开口：“你回去打发衙门里的人仔细瞧瞧那丫头上吊用的白绫。”白世亭嘴角勾起一抹笑，“兴许会发现点儿什么。”
　　连清川心中诧异，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白粼朝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冷冷道：“这对主仆简直一个样，目中无人、自以为是。”
　　白世亭失笑：“他可是连清川。”
　　“那又怎么了，是尚书令的儿子？县令的儿子？还是因为他才华无双？”白粼不可置信，
　　“无官无衔，他不过也是平凡人一个罢了。”
　　“你竟说他平凡？”白世亭笑着摇头，他道：“哪里平凡？他年纪轻轻就在学宫崭露头角，多少人青眼有加，这样的才华更是朝堂争相招揽的对象，纵没有那虚衔走至哪却也都是奉做上宾的人物，与我们这些市井商人怎么可以混为一谈？”
　　白粼不肯服气地撇撇嘴，“多稀罕，我只要他别让公子蒙受那覆盆之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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